[古剑奇谭]

[百里屠苏/方兰生]

>>>>01.

　　方家小少爷是个路盲。

　　是真的，不骗你。

　　

>>>>02.

　　百里屠苏第一次知道方兰生路盲是在虞山芳梅林。

　　离开昆仑仍然不得安宁，百里屠苏本来心情已经极糟，偏偏心直口快的书生还要说些叫人着恼的话，原本不高的好感便彻底归零。这一日清早醒来，百里屠苏还未完全清醒，方兰生又罗哩罗嗦对他说奇怪的东西，什么梦里说梦啦，什么活着就跟做梦似的啦，也怪不得不喜恬噪的少年越发头疼。

　　如果可以选择，百里屠苏希望短时间内不要和这个蓝衣书生对话。

　　虞山是个好地方，山青水秀，花香馥郁，叶上的露水在阳光下缓慢蒸腾，空气也就跟着湿润清新。这样的良辰美景方兰生自然不是头一回碰上，然而这次是摆脱琴川的麻烦事，又是来替总角之友欧阳少恭寻找玉横，神色间倒比同行的俏丽少女还要兴奋几分。

　　百里屠苏回头看了一眼东张西望的人，脚下的步子又加快了些许。不知怎么，他一瞅见这个方兰生就心烦，或许是寡言惯了、天墉城也没有如此多话之人，忽然遇上了便不知该如何相处应付。

　　身边温润的青年微微一笑，默默将百里屠苏的表现看在眼里，又思忖起旁的事来。他心里的计划太大，一路上除了反复思考就是留意百里屠苏的一举一动，于是原本当是最关心小书生的人也没有好好注意，一不小心，竟然把人给弄丢了。

　　蹙眉扶额，欧阳少恭的语气宠溺而无奈：“百里少侠，小兰自小不辨方向，我看……我们还是折回寻找罢。”

　　那边襄铃嘀咕着“呆瓜果然好笨”，这边黑衣少年依旧面无表情，即便内心如何不爽，他也只是淡定地点头，随后领头原路折返。

　　诚如欧阳少恭所言，方兰生是真的“不辨方向”，当然，他自己也是清楚这一点的。所以走着走着发现另外三人不见了，方少爷很明智地选择原地等待，心想芳梅林不算大，可一个人乱跑还是有些危险，本少爷细皮嫩肉，可不能便宜了河里鳄鱼。

　　这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，百里屠苏领着欧阳少恭和襄铃到来，方兰生尴尬地笑了笑，没说话。襄铃噘着嘴，脸上是显而易见的不满；欧阳少恭则摇了摇头，连“小兰啊小兰”都懒得再叹。

　　方兰生挠挠头，眼角的余光扫过百里屠苏，暗暗决定要是这个木头脸又拿“你还没睡醒”之类的话挤兑自己，他无论如何也要反唇相讥。

　　不过百里屠苏只是看着他。

　　准确来说是看了一小会儿，继而面无表情地转头，以队长的姿态再一次出发。

　　

>>>>03.　　

　　出了芳梅林，长江在眼前铺展如缎，有人兴致勃勃，也有人神情冷淡。百里屠苏收剑迈步，听闻身后呼喊便回一回头，只见不远处两道身影匆匆赶来，红衣的是红玉，另一个是风晴雪。

　　这两个人百里屠苏是昨日遇上，早上醒来见人不在，还道早已先走了。说实在的，风晴雪这个姑娘有些奇怪，不过不知为何，他觉得她很是亲切。

　　“两位姑娘也要去江都？”欧阳少恭永远如此温和，仿佛一杯沉淀了甘苦的茶，见她们确实是同路，便先招呼了上船。早在催促的船家一声“开船”，掌桨的船工便配合默契地开始发力，不大的船在江面缓缓行进，不时窜进微风，吹响舱前一串小小的铜铃。

　　“风景真好。”方兰生将头探在窗外，束发的布带在脑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。

　　“江水壮阔、两岸秀丽，这一路是不会乏了。”红玉倚在窗边，唇边含了一分微笑，“猴儿兴致这般高，可是第一次游历长江？”

　　“什么猴儿！我有名字！”方兰生最讨厌别人打趣唤他猴儿，一听这称呼他就没法不想到自家二姐。方如沁的名字在琴川可是无人不知，贤惠能干又个性强硬，不知多少次杀进学堂揪弟弟的耳朵。是男就很难，面对姐姐方少爷自然服软，可红玉那个女妖怪嘛，那就要肯定要另当别论。

　　“哎呀！”同样趴在窗口的风晴雪忽然插进话来，“苏苏你快来看，好多鸟在天上，都排着队呢～”

　　百里屠苏当然不会去看，倒是襄铃嘟囔了一声“那有什么稀奇”，也算是给了天真少女一个回应。

　　“苏苏这个叫法真肉麻，”方兰生自言自语，“真搞不懂，这么个木头脸怎么谁都喜欢……”

　　“难道猴儿不喜欢公子？”红玉陪着书生压低声音，话里隐隐有些调侃的意思。

　　“谁会喜欢那种性格啊……”方兰生并没有反应过来有人在理他，再自然不过地答完，紧接着猛然退开两步：“你你你！干嘛偷听我讲话！”

　　“——别吵。”一直没有开口的人总算发话，虽只有短短两字，却已足够方兰生咬牙切齿。

　　“怎么就吵了？！”有人就是对着百里屠苏最容易炸，“你这是什么意思，说说话也碍你事了么？我告诉你，要不是少恭找你帮忙，我早把你赶走了，相看两厌，本少爷也没逼你留着！”

　　“小兰！”

　　“少恭你又是怪我！”

　　“……小兰，你怎可说这样的话，不是我要怪你，可这确实是你不对。”

　　“好好好，全是我不对，行了吧？”方兰生重重地哼了一声，连欧阳少恭也不再理。扭头对着窗外，他愤愤然盯住一江碧水，发誓和那个木头脸永不两立。

　　其实方兰生的想法很简单。

　　他觉得男子汉大丈夫，争的就是一口气，是男已经很难，难都难了自然要难出气概。

　　

>>>>04.　　

　　花满楼是一个神奇的地方。

　　有些名字不论多少朝代都会延续，有些地方不论太平战乱都会繁华，江都的花满楼就是其中之一。慢慢走出青楼的百里屠苏微微抬头，天蓝得通透，浮云好像棉絮一样，可他看在眼里就是烦躁。

　　“这事…这事就当它是做梦好了……”

　　身边的书生在尽力缓解气氛，百里屠苏收回目光，看了对方一眼却没有说话。“梦中说梦”，方兰生之前和他说的话他自然还记得，可人生如若当真是梦，岂非什么都没了意义，何况并不是一切都可睡一觉便一概忘却。

　　风晴雪在一旁说，我把我的运气分一些给苏苏。他微微蹙眉，责她胡闹，说罢举步便走。

　　“喂，你去哪里？”方兰生有些急切，“千万别想不开啊！虽然你这个人平时即阴险又凶暴，还总是喜欢装模作样，但是……”

　　——但是什么？

　　百里屠苏很想知道这个但是后面能接什么好话，可方兰生的话还没完便被襄铃打断。很久以后，在百里屠苏空闲时仔细回想的时候，他觉得这大概已算是自己离被夸奖最近的一次，好歹已经有个但是。

　　不过，在这个不错的机会面前，百里少侠平平静静便错过了。

　　他有别的事情要做，比如给阿翔买几块猪肉。

　　

>>>>05.　　

　　红玉说，公子啊公子，猴儿对你可是心心念念。

　　百里屠苏不甚明显地皱眉，他觉得红玉话里有话。

　　方兰生这个人，其实在百里屠苏看来是可多可少，这并非因为方兰生的存在感不够强——事实上没有人能够忽略他——而是因为他在或不在都各有好处。

　　百里屠苏从来不否认方兰生是很有用的，首要效用便是煮饭。即便没有风晴雪做对比，方兰生的厨艺也是无比精湛，化腐朽为神奇大概就是他的层次。而除了这个一技之长，方兰生的辅助能力亦是极好的，非但风水兼修，不怎么精通的佛学对厉鬼也还真有些用场。

　　……只可惜方兰生有两个缺点。

　　百里屠苏在天墉城呆了多年，寡言沉稳的性子几乎同师尊同模刻就，相比之下方兰生实在太恬噪也太浮躁，可想而知百里屠苏不会喜欢，这便是其一。

　　至于其二……

　　百里少侠闭眼扶额。

　　方少爷是个彻彻底底的路盲，并且还是个不承认自己路盲的路盲，迷路走散十次里有八次是他，每回找到了还要非得死命地嘴硬，“本少爷才不是迷路”，“我是看这里风景好马上会跟上的”……诸如此类。

　　总而言之，缺了方兰生路途辛苦，多了方兰生路途劳累，这一路总是不容易，索性就凑合着一起走。百里屠苏没觉得自己和方兰生能凑合出什么，可听红玉不时的暗示又似乎已经有了点什么，他不明白红玉是什么意思，却不好明着问，又看方兰生的模样更加不像是晓得，便唯有一直无视下去。

　　人对于不想考虑的东西总忽略得心安理得，好比百里屠苏想不到他和方兰生还能有更深的牵扯，又好比方兰生永远拿帮助欧阳少恭作逃婚的挡箭牌，然而人活于世，脱不开六界逃不离轮回，大多事情到了终是不可忽略。

　　故书曰天命，此之谓也。

　　

>>>>06.

　　相呴以湿，相濡以沫，不如相忘于江湖。

　　百里屠苏枕着手臂，目光落在房顶的横木。

　　这些日子以来，红玉对他提起方兰生的次数越发多了，于是方兰生说的有关他的那些话，不论他在场与否最终都会知道。很多话他是根本不会记进心里的，然而这一句——相忘于江湖——却在他的心里徘徊了很久很久。

　　百里屠苏并不想承认，方兰生的随口一猜真的中了自己的心思。至少，是在甘泉村事件之前的心思。

　　在那个村子发生的种种离奇而惊险，那是他们第一次共同面对生死，所谓患难方见真情，如果不是襄铃被藤妖掳去，百里屠苏不会相信萍水相逢的人也可以情深至此。他曾想，彼此相见是缘，能够同路一阵便已很好，如若深交，反而会成了牵绊。人与人之间最要不得的就是牵绊，没有牵绊就没有挂念与在乎，也就不会有痛，不会有悲，不会有舍不得却偏要舍得的难过。

　　百里屠苏有些疲乏地闭上眼睛。

　　他比谁都清楚，他是活不长的，所以他承受不起太重的情，也许诺不了太美好的事情。说到底他只是不想负了谁，不想让谁在长久的记忆里留一段遗憾，为一个短暂陪伴的、不值得的人。

　　“——你怎会是不值得的人？”后来同大家坦白这些的时候，百里屠苏看见方兰生难得严肃地蹙眉，“牵绊分明是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东西，如果相遇了却不在乎不珍惜，岂不是可惜了一路的相伴？缘分是前世苦苦修来的，怎可你说相忘江湖便相忘江湖，你说不愿相负便不愿相负，本少爷可告诉你，若当真负了，那也是注定，别想躲开。”

　　其实书生说这话的时候，他们同行的路已经近了尽头，再迈几步，这个注定就将出现在面前。可尽管那话里渐渐生出哽咽，渐渐变得轻缓，却没有一人揭穿。

　　也许唯有这样，他们才可以继续自欺欺人，别说是几日，哪怕只有几个时辰也是好的。

　　

>>>>07.　　

　　“木头脸。”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“喂！木头脸！”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“你应一声会死啊？！”

　　“我不是已经看着你了？”

　　“……行行行，你又赢了。”方兰生无奈扶额，“我说，还有多久才到自闲山庄啊？你是不是带错路了？碧山怪恐怖的，快点调查完山庄快点回去啦。”

　　“不如你来带。”百里屠苏淡然回应，将视线移回前方。

　　方兰生就沉默下来。

　　……当然，心里头是不会善罢甘休的。

　　“公子真是越来越有人情味了。”红玉拿宽大的袖口掩了嘴，却掩不住话里透出的笑意。

　　“是呀，”风晴雪一本正经地点点头，“苏苏只有和兰生说话会风趣一些，好羡慕～”

　　“……勿要乱说。”

　　“没有乱说啊。我听红玉姐说，之前在客栈你也调戏兰生了呢～”

　　“调戏——？！”方兰生几乎要跳起来，“女妖怪！你又教晴雪什么奇怪的词！”

　　红玉望天。

　　“不是调戏吗…”风晴雪抱着大镰歪头，“那是什么，我记得红玉姐就是这么说的呀……”

　　“调戏是什么意思？”好奇的小狐妖用手指绞着发辫。

　　方兰生闻言一个踉跄，差一点就跌个五体投地，幸亏身旁的百里屠苏眼明手快伸手扶住。

　　“别闹了，赶路要紧。”

　　红玉又笑：“公子真宠猴儿。”

　　“这和宠有什么关系！”更加激动的反而是方兰生，谁料刚打开百里屠苏的手，没留神脚下又是一个踉跄。

　　然而这一次，为避免红玉继续误解，百里少侠决定不扶。

　　“……兰生你没事吧？”

　　“呆瓜好笨，这么大的人也会跌倒！”

　　“猴儿呀，都叫你别上蹿下跳了。”

　　三女的话一概忽略，方兰生咬牙切齿，只顾盯了百里屠苏的背影看。被瞪的人止步回身，沉默了一下，有些犹豫地开口：“我…以为你不希望我扶。”

　　……不希望你扶希望摔吗！

　　方兰生嘴角一抽，继而强作淡定地起身。掸掸衣服，他领头往前走去，嘴里用来掩饰尴尬的话语不停：“快走快走，这阴森的地方，本少爷片刻也不想多呆了！都说有鬼，到现在也没见着一只，哼哼，一定是见着我这个斗战胜佛怕了，都躲着不出……”

　　“来”字还未出口，一股阴风骤然卷来，方兰生心中一惊，下意识往后退去。就在他左后方的黑衣少年几乎在同时踏前，凶剑本就无鞘，低低举起挡在书生身前。

　　“——厉鬼，现身！”

　　“谁、谁要你护！”越是这种时刻，方兰生越要挺直了腰杆争强好胜，当下一把拨开百里屠苏持剑的手，捏紧了佛珠作防御状，“何方恶鬼！识相就快滚出来，不然本少爷要你好看！”

　　“猴儿小心！”

　　身后传来红玉的警示，方兰生急忙回身，手中的佛珠光芒一闪，正迫开一道偷袭的阴魂。寻隙看了几步开外的情况，襄铃似乎有些嫌恶这些死灵，风晴雪和红玉则已亮了兵器谨慎以待。

　　“各自小心。”百里屠苏沉声提醒，左手捏了诀虚空一划。三昧真火燃作一个大圈将五人包围，火圈内的鬼魂被迫显形，近十只恶鬼显然是刻意埋伏，这时阴嚎着分别朝两边扑去。

　　在驱鬼这一点上，方兰生虽然经验不足，却终究没有扯谎。自小修佛，更兼法器在手，没过多久方少爷就掌握了诀窍，可比砍“死”这些东西轻松得多。

　　“看见没有看见没有，”战斗结束，方小公子得意洋洋，“我就说了，到了这儿你们都得靠我，我的招式可是专克这些小鬼。”

　　襄铃冲方兰生做了个鬼脸：“就知道吹嘘，哼！”

　　方兰生刚要争辩，余光瞥见风晴雪正拉着百里屠苏查看伤处，忽然就觉得争辩没那么重要了。内心纠结几秒，他还是走了过去。

　　“晴雪，你刚才也受伤了，木头脸的治疗就我来吧。”

　　“不用不用。”风晴雪摆了摆手，如水的蓝光在手心缓慢积蓄。

　　“那个…”方兰生挠了挠头，“是这样，毕、毕竟木头脸这伤刚才是为了保护我，还是让我来吧。”

　　“嗯，那好吧。”风晴雪也没想太多，干脆地把百里屠苏交给方兰生，自己则跑去关心红玉和襄铃。

　　百里屠苏看向走到自己面前的人，后者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眼。

　　“坐下吧，正好你歇会儿。”

　　“嗯。”

　　随后便是良久的无言。

　　“为何坚持为我疗伤？”意外地，这一次竟然是百里屠苏先打破安静。

　　“我说了嘛，你是为了保护我受伤的，这是我理应做的。”方兰生低着头，语气里听得出轻微的心虚。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争着给百里屠苏疗伤，只是见风晴雪和百里屠苏在一起心里别扭，有那么一些憋屈。

　　百里屠苏没再出声，也微微低头，乖乖伸着手臂让对方治疗。蓝光带着些青色，流质一般缠绕在已经止血的伤处，与风晴雪的冰凉不同，方兰生的属性里掺着风的轻柔，叫人有种温柔的错觉。

　　他突然想知道方兰生此时的眼神，却只能穿过刘海看到那低垂的短睫，眨眼的时候轻轻扇动，掩着灵动温润的眼睛。他想方兰生是很清秀的，并不特别好看，却越看越觉得舒服顺眼，叫人即便瞧上许久也不会生厌，而且还像瞧不够似的。

　　鬼使神差地，百里屠苏抬起未受伤的那一只手，用指尖轻轻拂开了方兰生的刘海。正在专心施法的少年疑惑抬眼，大约是感觉距离太近有些想退，却又不好现在收手，神情间便浮上些困窘。

　　“怎么？”方兰生的声音不大，仿佛有些小心翼翼。

　　百里屠苏张了张嘴，心说我不过想看看你的眼睛，想想似乎不妥，就换了一句：“你的发带有些散了。”

　　“哦哦……”方兰生微微颔首。

　　他感觉很不自在，所以也没有意识到发带与刘海没有关系。这气氛里好像有什么别样的东西在滋生，让他不敢和百里屠苏对视，甚至连能说什么都一时想不到。

　　“——苏苏，兰生，你们好了吗？”

　　少女清亮的声音响在耳边，错觉般矫正了异样扭曲的空间，身在其中的两人同时收手站起，一个放下卷起的袖子，一个整理松散的发带，而后准备再次出发。

　　风晴雪若有所思地支着下巴，自言自语地说苏苏和兰生怎么有点奇怪。

　　然后仔细想了想，又觉得似乎向来如此。

　　

>>>>08.　　

　　和方兰生相处了这么久，百里屠苏早就习惯方兰生不时的迷路，可在自闲山庄不一样。这里不是什么善地，四处鬼魂不说，方兰生离开的时候神态也不对劲。

　　他已久未有如此担心着急，竟比那日在甘泉村眼睁睁看着襄铃被抓走还要紧张。

　　默默做了个深呼吸以平复情绪，百里屠苏用口哨将阿翔唤来：“阿翔，你在上面找，若有发现，速速告知。”

　　海东青鸣叫一声，扑腾着翅膀飞入空中。

　　“呆瓜怎么这么笨，这里这么危险，怎能一个人进去？”襄铃轻声嘀咕着。

　　“刚才兰生好像说谁喊他进去，多半如尹大哥所说，是鬼魂用了什么法术把他迷住了吧，”风晴雪思忖着，“可是为什么只有兰生中了法术，我们都没事呢？这个自闲山庄真的好古怪呀。”

　　百里屠苏剑眉颦蹙，摇头道：“多想无用，快点寻到才是要事。”说罢先行迈步。

　　“公子。”红玉拉了他一把，“公子太过担心猴儿，恐易失了方寸，切记谨慎行事。”

　　百里屠苏一愣。

　　“太过”二字用得当是重了，可他似乎没有办法反驳。是否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，他对方兰生有多在乎，他自己是从来不曾想过的，偏偏是红玉一再地暗示提点，要他正视这感情。

　　……不，不该是感情。

　　怎会是感情。

　　他只是担忧同伴，仅此而不可再深。

　　

>>>>09.　　

　　自打在自闲山庄得知了前世之事，方兰生便与以往不一样了。从前的方兰生是个无忧无虑的公子哥，嘴很碎，心思很纯，什么转世轮回，什么爱恨情仇，这些在他看来都只是书里的故事。

　　襄铃说，呆瓜变了，有时候襄铃都看不懂他了，就像屠苏哥哥一样。恰巧听见的方兰生便皱起了眉头，说什么叫像木头脸一样，本少爷哪里会像那个家伙。

　　百里屠苏回头看上一眼，又转了回去。

　　他向来是不参与大多对话的，因为本身并不健谈，又觉得闲聊扯淡没有意义。然而听都听见了，他也会放在心中想一想，好比这一回他觉得襄铃说得很对，方兰生确实是变了，不再像以前那样叫人感觉幼稚。

　　那是心里有了事情。

　　原地站定，百里屠苏不再去想方兰生的事情，仔细看了看面前的路。幽深的通道只有二人并肩的宽度，在两边长明灯的照射下显得昏暗鬼魅。

　　“干嘛停下，走啊。”方兰生与百里屠苏擦肩而过，脚步顿也不顿。

　　“慢。”黑衣少年拉住书生的手臂，“我觉得这条道有古怪。”

　　“还能有何古怪？”方兰生微微侧身，“自进了这秦皇陵，一路上全是古怪，再古怪也不古怪了。”

　　“兰生你说的好绕，我都糊涂了……”风晴雪也凑上来看了看通道，“好深呀，像是没有尽头似的，这么窄会不会又有机关？”

　　“兵来将挡，水来土掩，怕它干嘛。”

　　“猴儿莫要冲动，公子感到蹊跷必有道理，我们还是从长计议。”

　　“从长计议不还是要进去，小心就是了。”方兰生说着就又要走。

　　百里屠苏扣住他的手腕，没拽也没放，转头对红玉道：“我并无依据，只心中无故生警，红玉怎么看。”

　　“不如找找别的道？这道也太窄了，要真有什么机关咱们不就全撂在这儿了？”不久前刚刚加入的尹千殇插嘴说道。

　　“我觉得尹大哥说得挺对……”

　　“对什么对，我们这一路过来哪有第二条道可以走？还有木头脸你别拉着我，我不走就是了。”

　　“要不…先由我去探探路，你们在此稍等片刻？”

　　“襄铃也去。”

　　“不成不成，女妖怪也就罢了，怎么能让襄铃你去！还是本少爷先去探路把。”方少爷觉得这时候就该表现出男子气概，想抬手拍拍胸膛，却被百里屠苏未松的手又拉了下去。

　　“我去。”留下两个字，百里屠苏做了决定便放手走人，干脆一如既往。

　　“屠苏哥哥，我也……”

　　“小铃儿还是在这里等着吧，”红玉拦住襄铃，下巴冲方兰生点了点，“不必担心，猴儿会跟上去照应的。”

　　“……”某人刚抬起的腿赶紧收回，“本少爷凭什么要去照应！”

　　“猴儿又闹别扭。还不快去，公子都要走远了。”

　　“哼！”

　　“那我去吧～”

　　风晴雪这一开口，方兰生立马就摆起手来：“还是我去。”又叮嘱尹千觞道：“臭酒鬼你可要照顾好女孩子，我和木头脸去去就回，你们自己小心！”

　　看起来邋遢又不靠谱的道士应了一声好嘞，一副包在老子身上的模样。

　　其实并不放心的小少爷于是转身追了过去。

　　“就苏苏和兰生两个人没问题吗？”

　　“希望呆瓜不要拖屠苏哥哥后腿。”

　　“恩公厉害得紧，方小公子又正好法术不错，应该不会有事～”

　　“……但愿他们速去速回。”

　　

>>>>10.　　

　　“你跟来作甚？”百里屠苏放慢脚步，偏头的角度已成自然。

　　“我才不是担心你，”方兰生故意别开目光，“是晴雪和襄铃都说要跟来，本少爷是不会让女孩子冒险的。”

　　“我一人足以应付。”

　　“不识好人心！若不是怕你——”

　　话至此戛然而止。

　　“怕我如何？”百里屠苏忽然站定，抱了臂淡然询问。

　　方兰生多走了几步，回身微抬下颌，就正对上百里屠苏的眼。如墨的黑眸里似乎有什么情感，在不甚明亮的灯火里却瞧不清楚，只是觉得好看，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好看。

　　“……怕你出事啦。”他老老实实地回答，“你也不想想自己，每次就知道挡在大家前面，受伤也像不知道似的，怎么能让人放心？”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“走、走了…盯着我看做什么……”

　　方兰生觉得百里屠苏有些反常，连带着自己也变得不太对劲。他竟然移不开视线，且没什么缘由地紧张起来，直到对方再次前行才松了一口气。

　　“那个…”他试图找点什么话说，“你说秦始皇整这么奇怪的陵墓干什么啊，到处都是机关，还像个迷宫似的绕来绕去，也不知他究竟埋在什么地方？”

　　“帝王的心思，自然是难猜的。”

　　“是啊，就像某人的心思也很难猜。”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气氛理所当然地再次陷入尴尬，方兰生懊恼扶额，几乎想给自己一巴掌。这口快的毛病看来真的得改，有些话心里想想就是了，不应该说出来。

　　百里屠苏却竟然应了。

　　“我…不擅表达。”

　　方兰生“嗯”了一声，抓着布包的手紧了一紧。他竟然词穷了。

　　正努力寻找话题，一记怪异的咔嗒声从脚下响起，方兰生身子一僵，第一反应便是拉住身边的人。

　　“——别走了！”

　　“脚下？”百里屠苏显然也听到了那个声音，微微蹙起眉头，神态里显出几分慎重。

　　“你、你说会不会我现在一抬脚，对面就无数的暗器射过来？”方兰生有点害怕，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死死抓着百里屠苏的手。

　　“勿慌，”百里屠苏蹲下身子，“我查看一下。”

　　“我、我没慌。”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“好吧，我是有一点慌…”方少爷也有嘴硬不下去的时候，“奇怪了，我没觉得自己踩到东西啊。”

　　“这里果然不一般，”百里屠苏重新站起身来，“我方才竟未注意，这条是石板路，机关应当是在石板之下。原地站着也是无用，你缓缓收力抬脚，看会发生何事。”

　　“……木头脸，你你你确定要这么干？”

　　“不必紧张，有我护你。”百里屠苏回握了一下方兰生的手要他安心，却不料这个动作把人吓得不清，只见方兰生触电般甩手，人也往后连退了好几步。

　　百里屠苏心中一凛，急忙伸手想将方兰生拽回自己身边，却恰好听到通道深处的声响。

　　“——快走！又是滚石！”

　　“诶！怎么会这样？这里明明没有坡度啊！”

　　“我如何知晓！”

　　“痛痛痛，你别拉我，我……”

　　“闭嘴！！”

　　方兰生便识相地闭了嘴。

　　不知怎的，前一刻还很惊慌的心情忽然安定下来，他甚至能够回想并且下定结论，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百里屠苏最慌神的一次。紧握着他的手热得发烫，他边跑边想，刚才回握自己的就是这一只。

　　他那时痴傻，顿悟了感情便想将一瞬心悸记上一生。

　　后来想想，却不如忘记。

　　

>>>>11.　　

　　离开秦皇陵的时候，方兰生心情是极好的，不过是因为终于找到了欧阳少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，方少爷拒绝思考。

　　在那之后，便自然是回安陆。

　　一路上方兰生都在思考自己为何会后知后觉地喜欢上百里屠苏。按说那根木头实在没有什么好的，非但远不及襄铃可爱，还是个男人，顶多就是人高一些、好看一些，外加厉害可靠一些。

　　要说起来，其实对于感情方兰生一直是有着奢望的，他期待着有一天襄铃能钟情自己，进而期待能够拥有一段闲书里那样温馨动人的爱情。书香门第的少年人大多是这样，从小与书作伴，书里的故事就是最美好的幻想，这一回出门竟真遇上一个娇小可人的姑娘，便认为窈窕淑女君子怎可不逑。

　　至于逑着逑着却偏了这种事情，他认为纯粹是一个意外。

　　托腮坐在窗前，方兰生因为这个意外睡不着觉，发了一会儿呆，终于还是决定出去走走。他的本意不过是散一散心，却没想正撞见百里屠苏和风晴雪聊天，回想起这不是第一次看见二人独处，心里就有些说不出的别扭。

　　百里屠苏和风晴雪感情好他是知道的，何况风晴雪能压制煞气，这关系便更亲密一层。他想单单这一点自己就永远及不上风晴雪。

　　这是一件让人很沮丧的事情，方兰生后来想，它让你感到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，于是胆怯，于是退缩，于是连尝试也都免了。

　　“——鬼鬼祟祟，跟着作甚？”

　　百里屠苏的话并不算温和，却也不是质问，方兰生回神抬头，以惯用的角度对上百里屠苏的眼。依然是这样面对，一如始皇陵中的独处，然而这一次他的窘迫并不是因为心悸，而是因为难受。

　　他支支吾吾地解释了几句，词不达意，见对方无比冷淡便更郁闷。

　　“无事便罢。”百里屠苏淡淡地留下四个字，几乎是要离开的样子。

　　“有事！”

　　方兰生急急挽留，留下了又不知能说什么，只好胡乱说了一通，也管不了百里屠苏当不当真。他甚至觉得有点委屈，自己的感情注定是不可能被了解接受，明明这根木头风晴雪能懂，他也能懂，可他就是比不上人家，方方面面都比不上人家。

　　或许归根结底，就因为风晴雪是个姑娘，第一眼就叫百里屠苏印象深刻，点点滴滴的关心都可以表现得很明显。

　　而他做不到。

　　那么百里屠苏又凭什么明白，他比风晴雪更在意他，更喜欢他，更愿意承担责任与压力去努力和他在一起。

　　他想他是魔障了，才会笑不出，哭不出，痴痴陷进无妄的泥沼。

　　而后耗尽一生，守了一场空欢喜。

　　

>>>>12.　　

　　百里屠苏原以为方兰生是极平凡的，他的想法大约会同那些小百姓差不多，此番离家也不过是图个新鲜，用不了多久，便会厌的。

　　红玉常说，公子你平日多照应猴儿一些，他不似我们，他只是个凡人。百里屠苏便想，平凡的人才是真的幸福，有人护，有人疼，有人默默地羡慕，甚至嫉妒起来。

　　许是因为红玉的话，又许是因为渐渐生了感情，百里屠苏对方兰生确实照顾得越来越多，慢慢地也不再厌烦不时的迷路与时时的唠叨。

　　忘了是哪一次，襄铃用手指绕着发辫，说屠苏哥哥对呆瓜真好。方兰生扭头哼了一声，说好什么呀，木头也懂对人好？接着便被欧阳少恭好说一通。

　　百里屠苏自然没有开口。他思考了一下为何自己如此肯定方兰生没有恶意，直到风晴雪好奇地问——

　　“苏苏你怎么在发呆？”

　　回忆和当下巧合地重合，黑衣少年回过神来，这才注意到大家都在看着自己。

　　“无他，”他摇了摇头，“忆起一些之前的事情。”

　　“之前的事情…是指什么？”风晴雪偏着头。

　　“若是烦恼之事，还望公子不要多想。”红玉柔声说道，“车到山前必有路，只需脚踏实地前进便可。此番前去祖州，若能采得仙芝，或许就可柳暗花明。”

　　“他才没有在难过呢。”唯有方兰生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。

　　“猴儿怎么知道？”

　　“这……那张木头脸上刻着呢。”

　　“咦？兰生可真厉害，我都不能完全确定苏苏的心思呢～”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“——走了。”百里屠苏不想再让这个话题继续，“这十分诡雷电交织的地方秘，好不容易重新集合，千万莫要再生事端。跟紧些，切勿走失。”

　　“襄铃一直跟得很紧的，都是呆瓜迷路，羞羞～”

　　“我、我哪有！”

　　“好了，猴儿也别争了，快走吧。”

　　“……哼。”

　　看着身边的伙伴共同启程，百里屠苏的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一些。

　　他开始希望这路能长上一些，没有目标，没有别离。他想不紧不慢地走，带着阿翔、和这些人一起，就这样走到自己的生命尽头也未尝不可。

　　……这样想的时候，仿佛就回到了不谙世事的年幼。

　　

>>>>13.　　

　　空间交叠，必有罅隙。

　　红玉仰头看着布满闪电的天空，心中有些担忧，却不知当不当说。

　　她有些不好的预感，好似他们会在这里遇到什么，然后掉入一个既定的命运轨道。这地方玄之又玄，却偏偏叫他们遇上，如何离开，如何破解，饶是她也毫无头绪。

　　“哇！你们看！那边是不是有个人？！”

　　会这样大惊小怪的怕也只有方兰生了。

　　红玉摇了摇头，看向书生所说的方向，却哪里有什么人影，唯有淡淡的流光在迷镜般的空间里恍恍惚惚。

　　“哪里？”襄铃探头仔细瞅了瞅，摆明了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，“你看错了吧？”

　　被质疑的人挠挠头，辩解了一句，好像自己也有些不确定，就不说话了。

　　许是平日里听方兰生胡言多了，除了嘀咕“似乎也看到了”的风晴雪没人相信他的话，直到第三次那神秘的背影出现，这才证据确凿。冲动似乎向来是方家少爷的本性，一个没拦住便已追着背影而去，红玉默默叹气，心想猴儿就是猴儿，招呼着大家跟了过去。

　　领头的百里屠苏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，只眉头微蹙，瞧着书生的眼里漫了些担忧与无奈。

　　他从来不曾把任何关心说出口去，却因此反将什么都埋得太深，心里的关心沉淀久了，好心成了习惯，义务成了自然，就根深蒂固拔不除了。有时候他还会想起最初认识方兰生时的心情，那时不曾想过有哪天会把人看得如此重要，现在倒反而不太能理解那时为何那般讨厌对方。

　　尹千觞有一次醉时说过，时间是世上最神奇的东西，它能把一切都改变。方兰生在旁接了腔，说，改变一切的不是时间，是人和人心。那是他二姐说的。

　　百里屠苏知道方兰生其实很喜欢很喜欢他的二姐。

　　所以喜欢越深，伤得越痛，很久以后各自失去所爱，便唯有方兰生最懂他。

　　

>>>>14.　　

　　龙绡宫。

　　方兰生已经在一株大珊瑚面前站了很久。

　　他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能来到水下的世界，这里虽并非龙宫，却也是个水下仙地。谁知道他们放手一搏冲出雷云之海——那电闪雷鸣的诡秘空间——竟能来到这样一个美丽梦幻的地方。

　　龙女说，那雷云之海里的影像应是当年的蓬莱仙境。尹千觞便一脸得意地说，看吧看吧，我就说了，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，被那些有灵性的草木石头记录下来了。

　　如果此话当真，如果草木皆有记忆，这世间会是怎样的模样？是否你走过山川，留下脚步，处处就都有你存在过的证明。

　　刚开始的时候方兰生觉得有些恐怖，好像走到哪里都被人监视着，做啥都会被记录下来，可后来他好好地思考了一下，又感觉这样真的不错。

　　……嗯，当然，如果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，同幻境里那白衣青年和年轻女子一样留下幻象，那就更加的不错。

　　“——一株珊瑚，有何好看？”

　　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，着实叫方兰生吓了一跳。心里正想着喜欢的人，忽然间本尊出现，恐怕任谁都会多少有些心虚。

　　“木、木头脸，你走路都没声的啊，吓死人了！”

　　“……”百里屠苏向来对没意义的话沉默以对。

　　“哎，你刚刚问我什么来着？”难得百里屠苏主动搭话，方兰生心里自然是开心的，便不舍得浪费了这独处的机会，巴巴着要攀几句话。

　　“我问你，”百里屠苏顿了顿，原封不动地又重复了一遍，“一株珊瑚，有何好看？”

　　“哦哦……”方兰生挠挠头，“我在想事情呢。以前我从没想过能有这些际遇，这地方真漂亮，是不是？”

　　“嗯。”

　　“明天沦波船就能造好了吧，想到终于能到祖州了，心里还是挺兴奋的。”方兰生嘿嘿笑了一下，不想对方觉得他是在没话找话。

　　百里屠苏只是点了点头。

　　这是他们在龙绡宫呆的第三天，该逛的都逛了，该玩的都玩了，他路过偏僻的一角，看见方兰生独自站着，便上前搭了个讪。说来也怪，他没有什么话要说，他们之间的话题也似乎不多，可他并不想这样就走。

　　见方兰生不说话了，他想了想，随意找了句话说：“——你和欧阳少恭感情真好。”

　　方兰生咦了一声，像是对这句话稍稍惊讶，又或者对百里屠苏还会主动开口感到惊讶。

　　“是很好，”他点了点头，“我和少恭是一起长大的，他大我几岁，从小就照顾我。姐姐们总想我和少恭一样，其实我自己也挺想的，他又博学又对谁都和颜悦色的，哪像我……哎！总之我最佩服的就是少恭了。”

　　“人各有不同，不必妄自菲薄。”

　　“谁妄自菲薄了！本少爷何须妄自菲薄，只是少恭太优秀罢了～”

　　“……”百里屠苏无言。方兰生对欧阳少恭与其说是喜欢，倒不如说是有些盲目的崇拜。

　　这认知让他心里稍稍有点不舒坦。说不上来的那一种。

　　“那个……木头脸啊。”

　　“……何事？”

　　“我问你哦…”方兰生转回身去，再次面对珊瑚的方向，“哎，其实我想问你好久了，就是…你对襄铃，到底、到底有没有喜欢啊？”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“刚掉进雷云之海的时候，就是…你还没有跟我还有襄铃碰到的时候，襄铃跟我说了好多话，都是关于你的……”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“襄铃很喜欢你，真的。”

　　“……你很喜欢她。”百里屠苏总算开口，却没有回答方兰生，而是说了句没太大联系的话。

　　方兰生愣了愣，又思考了一下，觉得自己怎么答都不对。他当然喜欢襄铃，但是这个喜欢不是百里屠苏指的那种。

　　身后百里屠苏把话接了下去：“我对襄铃……并非男女之情。我当她是妹妹，心中只有怜爱。”

　　方兰生闻言回头。

　　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，百里屠苏似乎有怕他误会的意思。

　　“我对感情可说是很淡然，像我这样的人，喜欢上别人，或是有人喜欢上我，恐怕都是害了对方。又是何苦。”

　　“你怎可这样说。”

　　“这不过是事实。”

　　“……为何同我说这些？”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“可是又发生了什么？我…前天有见到龙女和你说话，隐约听到些‘凶煞’‘入魔’什么的，是不是……”

　　“——没有什么。”百里屠苏摇头，大概是怕方兰生还要问，又补充了一句：“无事。不过是想说便说了而已。”

　　“这样……”方兰生没什么意义地应了一句，踌躇着措了辞，续道：“其实，你这样真的没有什么的。再说了，喜欢就是喜欢，有些人…有些人喜欢上你了，你也拦不住不是？”

　　百里屠苏沉默地注视着面前的人。他有一种预感，方兰生是想让他知道什么。

　　“那什么，其实喜欢是分很多种的，像我就喜欢很多人，但是那是不一样的。我喜欢我的家人，喜欢少恭，喜欢襄铃，还、还有……”

　　“还有谁。”百里屠苏仍然看着他，平淡如水的语气，声音却似酒醇厚。

　　这话里有一些期待。不明显，可百里屠苏自己知道。

　　而方兰生只是笑了笑。

　　他惯用这样带些傻气的笑容，让人感觉他是一下子忘了要说什么，真正的心思就可以深埋起来。他自然不是傻，迟钝是有的，可更多的时候是敏感，怕不说后悔，又怕说了更后悔。

　　——还有谁呢？

　　他在心里苦笑。

　　还能有谁，不就是你这个木头脸，可是本少爷天不怕地不怕，怕不长的时间里连朋友都没得做。所以说不得，万万说不得，他要把秘密藏好，哪怕被发现了也死不承认。

　　于是方兰生到底也没有说那个谁是哪个谁，百里屠苏也就不问，把一点点失落掩在敛下的眼帘里，再扬睫冷漠依旧。他陪他在珊瑚前站了许久，彼此都没再开口，静默下来的空间里流淌着难得的闲适，仿佛两颗疲惫的心间没有了阻隔。

　　几天后襄铃一脸天真地问方兰生，他看百里屠苏是什么样的，是不是很好？那个时候方兰生就忽然想起这一刻他们并肩而立，他侧头看到百里屠苏刀削般坚毅的侧脸轮廓，感到能和这个男人相处就是件极大的幸事。他们大约也曾在前世修过一段缘分，让他这一世遇上这样一个优秀的人，尽管终不能两情相悦，也算真真切切喜欢过一遭。

　　他知人若贪婪，镜花水月的幸福终会归于虚妄，故唯知足可长乐，这样也就够了。

　　

>>>>15.　　

　　什么是缘？

　　方兰生远远看着崖边，觉得信佛是一件很好的事情。

　　云起为缘，云灭为缘，这世间万物之然、之所以然，皆为缘。缘是定的，所以这一生的得到本来也就是决定好的，与争取不争取没有关系。

　　他挽唇而笑，笑完了自己笑这命运。

　　或许他方兰生注定就是这样一个角色，站在不起眼的地方，默默地注视他人般配。之前他喜欢襄铃，但襄铃不喜欢他，这没什么；现在他喜欢百里屠苏，但百里屠苏不喜欢他，这也没什么。他只觉得奇怪，为什么命运要让他一步一步地意识到，他连喜欢的资格都不配拥有。

　　百里屠苏在说什么呢？

　　他闭上眼睛，有些模糊的话语随风飘进耳中，什么一起走、一起看，反正对象不是他，他又做什么要听得清楚。还不如不要学什么法术，不要比常人耳聪目明，也就可以只当他们是普通谈心，她恰好能医他的煞气，他恰好对她心存一些感激。除了感激，没有其他。

　　——什么是缘？

　　其实这就是缘。

　　缘起缘灭，算得精彩，却不是你和他。

　　

>>>>16.　　

　　……

　　“小兰，姐弟重逢~是否十分欣喜愉悦？”

　　……

　　“不过，小兰尽可放心，方家二姐过世之时十分安详，并没有什么苦痛。”

　　……

　　“可叹晚了一步，先前取走的那些，昨日我用来炼药，已然耗尽。”

　　……

　　“很快~你们也会变为焦冥、获得永生，随我去蓬莱建立一个永恒之国。”

　　……

　　瘟疫…焦冥…欧阳少恭……

　　欧阳……少恭……

　　“——少恭！！”

　　猛然间自梦中惊醒，方兰生坐起身，额上的冷汗便一路滑落下来。

　　“二姐……少恭……”他喃喃，失焦的眼空洞无神，却又似忽然惊悟了什么，浑身打了一个寒颤。

　　抱紧被子的身躯在簌簌发抖。

　　他多希望这场噩梦只是一场梦。

　　十日前他们前往琴川，惊闻他的二姐感染了瘟疫，又匆匆起身赶往青玉坛看望。谁料真相残酷，原来琴川的瘟疫以及那些食人焦冥尽是欧阳少恭一手策划，待他们赶到，什么都已经无法挽回。

　　当欧阳少恭用他从来不曾见过的神情讥笑他们的愚昧，当深爱的想念的二姐与百里屠苏之母一样变作了无知无觉的空壳，他感到自己过往的世界陡然崩塌，无声却惨烈，而他欲哭无泪。

　　他终于真切地体会到百里屠苏的心情。那种绝望，那种乏力，仿佛心脏要发出嘶吼哀嚎，把自己也撕裂才好。

　　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。

　　欧阳少恭说得对，这出戏太妙，连节奏把握都恰到好处，让他们至痛至悔。

　　——咚咚。

　　来自房门的轻叩有些试探的意思。

　　方兰生迟钝地抬起头，想要确认他并没有听错。黑暗的房间弥漫着一股诡异，窗外月色暗淡，正适合贼人登场。

　　然而门外的毕竟不是什么贼人。

　　他浑浑噩噩地下床开门，面前高挑的黑衣少年眉眼间有些关心，见他连外衣都没披不由轻轻皱眉，也不说话，将他拉了进房掩上房门。

　　他们的相处向来是由方兰生主导话题，现下他不吱声了，难免就只剩下静默。百里屠苏替方兰生取过衣服递去，方兰生却只有些茫然地看他，半晌才反应过来，接过衣服随意披在了身上。

　　“我在隔壁听到你的叫声。”百里屠苏解释了一句前来的原因。

　　方兰生点点头，还是没说话。

　　终究还是看不下去，百里屠苏稍显笨拙地整理了他的衣服，又道：“这不像你。”

　　“……如何才像我？”方兰生动了动唇，沙哑的嗓音听起来怪怪的，大概是和平日里的轻快飞扬相差太多。

　　其实这个问题，百里屠苏也答不上来。

　　于是方兰生就一直看他，因为他没有答；他也一直看着方兰生，因为他无法移开目光。

　　一股油然而生的疼惜席卷他的心房，为这个小少爷头一次表现出来的脆弱与悲伤。他也刚刚才经历过这样的伤痛，可他和方兰生不一样，他早已失去所有，而方兰生曾经拥有最美好的世界。所以方兰生一定比他更痛，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，而依靠惯了的人是学不会独自舔舐伤口的。

　　他犹豫了一下，终于往前迈了半步，将方兰生的头按在自己胸前。

　　“明日便到江都了，若能见到那瑾娘，或许还有新的线索，你暂且莫要想得太多，如此……大家都会担心你的。”

　　“呵……木头脸也会安慰人了……”方兰生的声音闷闷的，右手不自觉揪紧了百里屠苏的衣服。他总是说百里屠苏冷冰冰的，可这一刻，来自对方的温暖几乎要让他落泪。

　　他明白百里屠苏的意思。他是要他学他一样，把痛苦藏起来，宁可一个人难过也不要让大家担忧。

　　他明白。

　　

>>>>17.　　

　　天悬魂河，名曰忘川，下有长蒿丛生，是为地界。

　　他们终于还是来了幽都。

　　站在这样一个恍若虚空的地方，恐怕任谁都会感到不真实，百里屠苏一个人默默地站着，看不远处方兰生与襄铃并肩遥望流光，心里被人揪着似的难受。

　　他固然迟钝，却非无情，自知晓欧阳少恭之事以后，他便对方兰生无法放心。原本也只道是朋友之情，可心疼的情绪多了，重了，就不得不对自己坦诚。

　　只是这醒悟已经晚了。

　　退一步想，哪怕不晚，也本就是错的。

　　方兰生对他的在意，他并不是没有察觉到，然而即便他们都可以勇敢去挑明，那样又能如何。他的心里应该有一个风晴雪，一如方兰生的心里应该有一个襄铃，该珍惜的就该好好珍惜，不该奢求的便不如不要提及。

　　他将目光上移，望向天上的忘川。

　　就在方才，他与方兰生交心而谈，卸下坚强的伪装，告诉对方自己的愤怒和脆弱。他们都那么傻，等到真正失去了才知道难过，努力伸手却只能抓到虚幻的影子，什么都来不及了。

　　他感到很庆幸，有一个人可以与他彼此知心，然后彼此宽慰和依靠；又或者正是因为可以宽慰依靠才如此知心，这并不重要。

　　——重要的是，这个人是方兰生。

　　其实他早已喜欢上这个恬噪的书生，点滴积累，慢慢沉淀。然而这喜欢他嘴上永远不会说，只会在心里对自己诚实。

　　在这一点上，他们难得有如此的默契。

　　这一路走来，他们共同经历了太多，将对方的成长蜕变看在眼里，反观自己亦是唏嘘不已。如若注定无法更加亲密，如果注定作别时还要装作疏离，未来的路，又何妨各自珍重。

　　至少，他不曾在知晓之后还对自己假装。

　　这一份情，他们的心不曾相负。

　　

>>>>18.　　

　　方兰生最后一次迷路是在蓬莱。

　　意识到与大家分离的时候，他一个人站在废墟之中，就那样愣愣看着周遭的幻境，仿佛突然忘了自己来此的意义。

　　这里据说曾是人间乐土，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，便是这些还俱为幻象。他的脑海里还回响着巽芳公主的话语，那久远的故事，那么不真实，却真真切切地发生过，就在这个地方，是这一切幻象的本源。

　　“……欧阳少恭。”

　　他喃喃自语。

　　从小到大，他不曾真正看透这个所谓的总角之友，如今看透了，倒恨不得自己一辈子蒙在鼓里。忽然间他希望自己就在这里一直迷失下去，不要被找到，不要去面对，或许就这样死去了也不错。

　　——只是这世事又怎会如愿。

　　似乎还是那个一成不变的戏码，一如最初还可以嘻嘻哈哈的时候，只要方兰生原地不动，百里屠苏就会带着队伍回来找到他。然而小狐妖不再说他羞羞，千年剑灵没有掩唇而笑，总是活泼的少女瞧来有些疲惫，就只剩下黑衣少年仍是旧时惯有的淡漠模样，唯眼里的鄙夷换成了担忧，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。

　　原来他们都在改变，不得不变，就把单纯快乐弄丢了。

　　“那个……对不起呀巽芳公主，我路盲，掉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，嘿嘿。”

　　“呆瓜还是呆瓜。”

　　“切～本少爷这是……”

　　“——兰生。”百里屠苏在他面前站定，深邃的眼眸映进他的眼中，“这里不宜停留，走了。”

　　“……嗯。”

　　方兰生点点头，故作轻松的话没有再说。

　　看着大家一个个重新转过身出发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。重新回到队伍意味着他不能再迷茫或任性，既然选择了方向，他就要坚定地走下去，哪怕心里还有忐忑犹豫，也不可表现出半分退缩。

　　他看了看百里屠苏，恰巧百里屠苏也在看他。

　　他们对视了几秒，百里屠苏忽然抬手伸了过去，方兰生下意识地向后挪上少许，那只手便在他的面前顿了顿，继而没什么踟蹰地收了回去。百里屠苏半垂下眼帘，道一句跟上便转身迈开了步子。

　　这似乎很自然，又似乎很不自然。

　　方兰生抿了抿唇，不知道该说什么，紧了几步同百里屠苏并肩。身前的几人都没有回头，多半也有着各自不同的纷乱心思，他清楚，这恐怕是他们同行的最后一段路，亦是一条真正的不归路——他们要去背水一战，与欧阳少恭一决生死，结局再好都不可能是个大圆满。

　　……后悔吗？他问自己。

　　早知如此，不如不要逃婚，不如离百里屠苏远一点，不如在琴川和大家一起感染瘟疫，而后无知地死去，不如，不如——

　　呵。

　　不如的太多了。

　　他给了自己太多不如，心底的答案却昭然若揭，他或许骗得了别人，又怎么骗得了自己。这是他选择的结果，即便痛苦，却未曾有丝毫后悔。

　　因为人活着就是这样。

　　既然有得，就必须有失。

　　

>>>>19.　　

　　——人生在世，痛苦永远多于欢乐……

　　“公子！”

　　“屠苏哥哥——！”

　　“苏苏你……”

　　——活着，虽然让人感到痛苦，然而美好之事，却唯有活着才能经历……

　　“……我……送你们走，趁我还……”

　　“不要多说，不然……一个都走不掉……”

　　“唔……！”

　　——生老病死，无可逃避，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。

　　

>>>>20.　　

　　欧阳少恭终究是死了。

　　大约，巽芳与尹千觞也与他一同死了。

　　很多年以后方兰生都还感慨人心的奇特，为什么巽芳对欧阳少恭这般无怨无悔，又为什么尹千觞最终选择陪伴在欧阳少恭的身边。当然，更多的时候，他会不断回想百里屠苏将他传离危险之地前的那个眼神。

　　他不知道那个时候百里屠苏是没有力气说话还是不想说话，那双点漆般的眼一直都印在他的脑海里，明明似要传递给他什么深沉的情绪，却又那样隐忍。他有一种感觉，他们就像一对深爱对方的情人，诀别当口学书里无言，要一方将另一方刻进最深的记忆。

　　——真真是好一个摧人心肝的对视。

　　他时常忆起年少时二姐对他说，人生就是一条路，有些人会陪你很久，有些人匆匆忙忙便擦身而过；在这条路上，你永远不能停下脚步，你要一直走，别回头，因为回忆太美，淹没了就要驻足，就不能代那些不能和你一起走的人看遍美景，听遍仙音。

　　曾经他有过二姐，有过少恭，有过一个木头一般的黑衣少年，因为有他们在他身前，他便不需认路。如今二姐死了，少恭死了，那个木头一般的黑衣少年也死了，还都要他绝了念想似的，一个个连魂魄都不剩，留下他一个人面对未来一个个的分叉路口，自己做选择，披荆斩棘勇往直前。

　　于是他一直在走。

　　

　　他不敢回头。

　　

【END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