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苏兰]错(序~拾陆)
[古剑奇谭]
[百里屠苏/方兰生]
[半校园AU]
<序>
错放的人生,错位的记忆。
原来错的并非命运,亦并非缘劫。
——而是虚妄之情。
<壹>
方兰生近来总做些奇怪的梦,零零星星串起来倒像个完整的故事。在那个故事里,他还叫方兰生,还是信佛,还这个性格,也还是家里的小少爷。但是他会武功,会法术,爹爹说他有斗战胜佛之相。
他把这些梦说给最亲近的二姐听,二姐说,你是高考完了脑袋一下放空,爱胡思乱想了。又说,也兴许这是你哪一个前世,你不是信佛嘛,佛祖给你指示呢。
他听罢挠挠后脑勺。
若他哪一世真是个会武功法术的书生,那倒也挺有意思。
<贰>
方兰生开始感到事有蹊跷是从邂逅了百里屠苏开始。
那是开学前几天,他往寝室搬东西,爬楼爬到一半袋子突然破了。方少爷那个悔啊,早知道便不逞强不让姐姐帮了。现在可好,他扛着床被站在楼梯口发傻,看看手边的旅行箱,又看看散落一楼梯的东西,不知是该先上去放好箱子呢还是先捡好东西。
“——怎么回事。”有些冰冷的话语就在这时从上方传来。
方兰生抬头看向上一层的楼梯口,先是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,随后才开口解释:“这个……如你所见,袋子不小心破了,所以里头东西全掉出来了……哎,破宿舍,我居然住在六楼。同学你能不能……”
“好吵。”
“……嘎?”后话被生生堵回,方兰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,当即便要炸毛,“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!我哪里吵了,我不解释清楚你能明白状况吗?”
走下楼来的少年却只是沉默,蹙了蹙眉,蹲下身子开始捡东西。
“喂你那是什么表情,你这是嫌弃脸吧绝对是!谁稀罕你帮忙捡了,放下我自己……咦?”
这一回是方兰生自己把话给哽在了喉咙里。
嗯……斜飞的细眉,微抿的薄唇,冷峻的面容,最主要眉心一点朱砂,这个人他似乎在哪里……
“——我想起来了!”我指我指我用力指,“在梦里!在梦里见过你啊混蛋!长相还有这种欠扁的态度都一模一样,千万不要告诉我你还那么巧就叫百里屠苏这种难记的名字!”
被指的人闻言抬头,“你认识我?”
方兰生差点膝盖一软。
“那啥,我在楼下名单里看到过你的名字,因为你名字比较奇怪,就记住了。”
“这样。”
“嗯嗯就是这样。”方兰生加强说服力地点头,见百里屠苏又低了头继续才偷偷松了口气,心想什么这样那样的,不是这样还能是哪样,难道要说昨夜梦见一只百里少侠跟你长得一样么?不过话说回来,那种警惕而危险的目光是怎么回事啊喂!不要弄得好像他有调查别人的怪癖一样啊喂喂喂!
“你在哪一个寝。”还是那种冰凉的语气,也还是那种惜字如金的腔调,百里屠苏几个字就能把方兰生的内心吐槽打断,顺便还能在小少爷的心里再添几分不爽。
“607。”方兰生压着嗓音回答,有点“玩冷淡本少爷也不是不会”的意思。
他在这里正单方面怄着气,百里屠苏多半也没有在意,已经该抱的抱、该提的提,一个人就把他以为要搬个几次的东西全带了上楼。留下方兰生还站在楼梯口,脑海里回想起昨天夜里的梦。
梦里头他似乎是和许多人一同被关在一个牢房,长发墨眸的少年提一把戾剑来救,话说着说着便争了起来——虽然也、也是他单方面——咳,后来出了牢房,那家伙好像是拐带了他的好朋友说要去找什么东西,他就自己回家了。
一样的剑眉星眸,一样的五官精致却不显女气,再加之语调、神态,真是除却头发的长短毫无不同。莫非是巧合?巧合也不能这样巧吧。
方兰生默默吐槽,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将梦中所见的人记得这么清楚。今天一见到百里屠苏,连细节都勾得出来。
而至于其余人,无一例外面容模糊,方少爷也就默认忽略了。
<叁>
“你你你原来和我同寝——?!”
共处寝室两分钟后,方兰生这一嗓子喊得百里屠苏紧紧拧眉。
“怎么?”将手中的东西往室友床上一放,百里屠苏双臂环胸,平平静静地投去目光。
“你……我……”方兰生一时语言障碍,扭头就冲到门口确认门上的名单。白纸黑字之上,“方兰生”与“百里屠苏”赫然并列,然而这还不是最大的槽点,因为——
“我我我说!这不是四人寝吗?为什么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的名字?!”
百里屠苏连眉梢都没动,只淡淡扫了他一眼,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天哪,这都是什么事啊,我今天进宿舍楼的方式是不是不对……”方兰生双手抱头开始碎碎念,“莫名其妙梦到这个家伙也就算了,以后还要共处而且是独处四年吗?如果梦还接着连载,还还还继续和这家伙有关的话……妈呀我会精神错乱的……”
“你真的很吵。”
“你才吵!一切一定都是你的错!”方兰生抓狂,最后的结论多少有些偏离要点,“我要换寝!我要回家!我要焚香沐浴向佛祖问个明白!”
百里屠苏一愣。
他有些状况之外。他的室友看起来比较聒噪,并且喜欢自己对自己念叨,按最后一句推断应该是信佛,此外现在摔门而去可能是回家了。
总之……怎么说呢……
百里屠苏试图将话说得委婉一点,但他的的确确觉得,这位同学就是脑袋有一点问题。
<肆>
“少侠、百里少侠!”
“所谓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……”
“帮我一下……喂你就这么走了!喂!”
——咚。
“哎呦!”方兰生一声哀嚎,磕着的膝盖和额头疼得他龇牙。
他这是从床上跌下来了。
“姓百里的,本少爷和你势不两立!”还没从梦里醒透的少年边揉痛处边胡乱地骂,“什么少侠,名不副实沽名钓誉,伪君子真小人,眼睁睁看着我被那个凶神恶煞的奶娘抓去都不说不帮上一把。好歹不还有过点情谊么,路过路过,路过你妹啊,我就是路灯你也看一眼啊!”
……咦?
等、等等,哪里不对的样子?
方兰生看了看身上的睡衣,再环视了一下房间。此刻他身上穿的并不是蓝色的长衫与马甲,头发是有点长可没到可以扎起的程度,青色的玉佩好像是有一枚不过不会挂在腰间,更没有能发光能施法的佛珠在手;还有他很明显是在自家的卧室,身边没有绿树没有大宅,也没有一个恶婆娘揪着自己要去和忘了是哪家的小姐成亲。
简而言之,他是方兰生,但不是梦里误接绣球的蓝衣书生。
我去!
他扒了扒头发。
如果那真是他前不知几世,那是有多倒霉。
……我去去去去去!他就知道这梦的后续里还得有那个百里屠苏!
<伍>
辅导员说,方兰生同学,你有什么要求就提,老师会尽量满足你的。
于是方兰生就提了:红玉老师,我想换寝。
“怎么了?”抹着艳红唇彩的美女辅导员托着腮,“若我没记错,你是住‘王子楼’吧,那楼多好呀,有独立阳台和卫生间还有空调呢。”
“不是要换楼……”方兰生习惯性地挠后脑勺,“楼挺好的,不过我觉得寝室不太合适。”
“哦?是嫌楼层太高呢,还是室友矛盾?”
“哈……没有矛盾,没有矛盾。”
“是吗,原来是室友矛盾啊。”红玉仍是笑着,一下便听出了某人是在刻意掩饰,“你的室友是百里屠苏吧,那孩子有些特殊没错啦,不过老师觉得你们还挺合适的。”
方兰生心想合适什么呀合适,又不是相亲,不过出口的话当然不能这么说,只好支支吾吾地说:“这个……其实吧,我这人最受不得很闷的人,百里同学也不喜欢话多的人,所以根本就不对盘嘛。”
“换一个角度想,难道不是互补吗?”
“这……”
“本来学校是给百里屠苏安排一个人住的,但人数不巧,所以就让你去和他住了。其实这样也好,你可以照顾他一下。”
“咦?”方兰生怔了怔,“他身体不好?”
“也不是身体不好啦。我刚才说了,他有些特殊嘛。”
“什、什么特殊?”方兰生一下子结巴了。他他他……他怎么觉得老师笑得他毛骨悚然?
“这个嘛,百里屠苏似乎定期会梦游症发作呦,”红玉老师暗示什么似地眨了眨眼,艳红的唇彩和盈盈的笑意相衬相映,“不过你放心,虽然不确定他的具体症状,但已经确定他不会乱走、也不会自残或者伤害别人。你看,老师知道你很可靠的,所以拜托你照顾一下同学,你肯定不会拒绝的对吧?”
“我——”
“放心,老师相信你。要是还有什么其他的事,或者有什么别的要求,你就开口提,老师会尽量满足你的。”
方兰生欲语凝噎。见辅导员又要接过话去,忙抢道:“好好好,我知道了。那老师我先走了?”
“去吧去吧,要好好和室友相处呦,还有开学要加油。”
“好……老师再见……”
退出办公室,方兰生轻轻关上房门,努力做着深呼吸不让自己咆哮出声。
说什么有什么要求就提!混蛋这句话不是开场白吗结果满足了毛线啊?!还说不确定具体症状!有没有谁能来告诉他到底会发生什么啊!还互补!互补你妹啊!如果这样都可以互补谁都能拉郎配了啊!
苍天啊,大地啊。他方兰生这是造了什么孽啊。
那个姓百里的要是敢乱来,他就、他就——他就和他势不两立!
<陆>
关于隔三差五就做那个奇怪系列的梦,梦里还永远有百里屠苏这件事情,方兰生实在是没法不在意。这梦就像说书,每回都是未完待续且听下回分解,梦里一倒霉现实里还老跟着倒霉。
好比他的电热毯被宿管阿姨发现,二话不说逮住拉去一起搜查违禁物品,百里屠苏在过道上擦肩而过……他就这样擦肩而过了!
同居——呸,这什么用词——应该是住在同一个寝室的第一个晚上,方兰生迟迟都难以入睡,原因很简单,据说某人会梦游。到了凌晨的时候迷糊睡去,大概这时候做梦确实大多是噩梦,他竟然梦到自己从树上掉下来,非但在百里屠苏面前出尽了丑,好不容易碰上个中意的姑娘还成天念着她的“屠苏哥哥”。
啧,这都是什么梦。方兰生嘴角抽搐,认定那个百里屠苏绝对是自己的煞星。而且更郁闷的是,按照之前的惯例推断,他现实里可能也得来这么一下。
同一时刻,刚洗漱完毕的百里屠苏从卫生间出来,看了看坐在床上的室友。
他感觉方兰生这个人很奇怪,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盯着他看,有时候会自言自语很久,有时候会忽然间大发脾气,有时候又会说些特别白痴或者特别有趣的话。
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一个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,每天有至少一半时间在一起。这经历很奇特,只是共同经历的对象有些不正常。
不过百里屠苏并不那么介意。
来日方长,他们总会相互包容的。
<柒>
方兰生这一日有些提心吊胆。
百里屠苏从早上起就发现方兰生不太对劲,碎碎念加重不说,不论是从上铺爬下去、还是现在下教学楼的楼梯,方兰生都谨慎到不能再谨慎,那步步惊心的样子看得他都难受。
“腿不舒服?”想来想去,他觉得只有这个可能性。
“啥?没有不舒服啊。”方兰生纳闷百里屠苏怎会这样以为,答完了又喃喃自语:“别摔别摔,千万别摔……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,从树上摔下来不打紧,滚个楼梯啥的准得骨折……”
“腿没事为何会摔?”难得的追问证明百里屠苏也是个正常人,有那么几分好奇心,多半是瞧方兰生实在太古怪。
“那是因为……”方兰生本想说那是因为昨夜他梦见自己从树上摔下来了,要是还和前几次一样影响现实那可大大的不好,转念一想,这么说谁信啊,这不是招人笑吗?忙又急急地带开话题:“我跟自己说话呢你听什么听,要不是碰上你就没好事……对!还真是这样,全和你有关!”
“什么和我有关?”
“哼,说了你也不信的。”方兰生嘴一撇,眼一闭,头一扭……
——然后就摔了。
百里屠苏有些困惑也有些无语,困惑是因为他还没能消化那些奇怪的话,无语则是郁闷方兰生这个冒失鬼到哪里都要出状况。
穿着黑色T恤的少年在楼梯口扶额,跌下楼梯的蓝衣少年自然不会也那么淡定。他这一下摔得是七荤八素,只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疼,比对下来还不如梦里只疼一个屁股……不对不对,他这一定只是一时大意,才不是和梦有关注定要摔,否则将来岂非事事都……
“——咦,怎么会有人下楼梯都会摔的。”清脆的女声犹如铃音,和着不知谁的铃铛挂饰,瞬间便叫方兰生清醒过来。
他不抬头还好,一抬头血槽立即告空。
救、救命——此为方少爷内心活动——这杀伤力也太大了,一瞧就是活泼动人娇美可人外加小鸟依人的类型,肯定是上天看我这个暑假被五个女王老姐欺压,这才赐了我一个萌妹子……
“怎么不说话,难道摔傻了?”萌妹子俯下身子看着方才正巧跌到自己面前的人,“嗯……看起来笨笨的,像个呆瓜。”
笨、笨笨的……?
方兰生的反射弧不受控制地拉长,隐约又感到这妹子、这情景都有些似曾相识,不过以他现在的反应能力,靠自己是想不起来什么东西的,幸得萌妹子又推了一把力——
“呀,屠苏哥哥,你也在这里!”
“……襄铃?”
“屠苏哥哥果然还记得我!听说你也在这所学校,原本还以为要去花时间找呢,真巧!”
百里屠苏没再说话,微微点了点头。
可怜方兰生至今还坐在备受围观的楼梯口无人相扶,却也再感不到痛,满脑子都是“屠苏哥哥”、“屠苏哥哥”、“屠苏哥哥”,非但循环播放,而且还是多重回音。
他这下子彻底想起来了。
梦中的蓝衣书生在树上苦候半夜,好不容易见到那黑衣黑面黑心肠的破烂木头同自己的总角之友出现,一个激动便没留神掉了下来。可爱灵动的黄衫少女凑近看他,束发的缎带随风飘摇,有金铃在头上折射着明媚的阳光,衬得她越发好看起来。
那个少女也名唤襄铃,也管百里屠苏那根木头叫屠苏哥哥。
方兰生呆呆地想,这大概是个叫“错位人生”的游戏,他这个苦逼的男主角只要不精神错乱就算胜利。
抓住伸到自己面前的手借力站起,他顺口道了声谢,却在反应过来手的主人后立刻表示收回前言:“刚刚那句谢谢不算!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这么惨,事情本就怨你,都是你的错!”
“怎么又是我的错了。”百里屠苏没有感情的语气总能非出本意、偏又恰到好处地给方兰生添一分内伤。
“矮冬瓜!”襄铃也来加一把火,“屠苏哥哥好心来拉你,你怎么这样!”
——矮冬瓜。
——轰隆隆,矮冬瓜,轰隆隆隆隆。
“……走不走?”百里屠苏看了看不明真相的无知群众,又去看仿佛石化的人。
没有反应。
这情况要是互相换个角色,方兰生多半会边念着“果然是根木头杵那儿干什么”边扯了人走,可摆到惜字如金又特立独行的百里屠苏身上,事情就会变得安静也更加简单。
因为他转身,迈步,再自然不过地自己走了。
<捌>
风晴雪是个奇怪的女生,这个全专业都公认。
方兰生和风晴雪不在同一个班,所以他第一回见她是在一节大课上。说是大课,其实也不过是五十多个人,不大的教室被人撑满,足够自High的经济学老师一整节课都沉浸在自己的授课世界。
说风晴雪奇怪自然不是没有道理的。单说一点——有哪一个女孩子会在寝室养奇怪的虫子?而且还认为那些虫子都很可爱!
打从这个美则美矣、着实太怪的女生和自己的室友自来熟起来,有过多次前车之鉴的方兰生就留了个心眼。在他看来,但凡和百里屠苏这个冰块亲近的都是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,都得贴上“特殊人群”的标签。曾听人说怪胎是会群聚的,他现在觉得真是一点不错,要是不巧百里屠苏克他的功效还能传染,那他就得连风晴雪也敬而远之了。
“对,我得留个心眼儿。”方兰生无意识地呢喃着,眼睛慢慢有些睁不开。
这几日因为提防着百里屠苏梦游的缘故,他其实是一夜都没睡安生,这会儿碰上水课、黄昏的和煦日光又往身上一打,便实在是撑不住了。趴在课桌上他还在心里默念:我就眯缝一会儿,不睡着,不睡着……可惜念着念着就没了意识。
他身边的少年还是面无表情,穿的衣服也还是最喜欢的黑色,就那样腰杆笔直地坐着,一手握拳支在脸颊,视线落在窗外出神。
结果方兰生这一睡,没逮住机会挤兑百里屠苏也会发呆不说,更郁结的是做了个气得他咬牙切齿的梦。梦醒过来的时候,方少爷揉揉眼睛,环视周围才惊觉已经下课。
“糟糕!都下课十分钟了!”哎呦食堂铁定得挤死啊,他这小身板怎么和恶狼争啊。
“幸好下课了。”
耳朵冷不防蹿进这样一句冰冷话语,方兰生好生吓了一跳,“你你你吓死人了!说话前都不打声招呼!”想想好像打声招呼还是说话,赶忙趁对方还没开口又略显窘迫地续:“你怎么也还没去吃饭?”
百里屠苏没答话。
“苏苏~”一把清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“我好了呦,我们去吃饭吧!”
方兰生就悟了呀悟了。
哼,好个木头脸,这就和人约会上了,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,他怎么就没看出来这家伙是个顶着俊脸拐骗妹子的花花公子呢?那话怎么说来着,男生女相的都是祸胎,他面前这一位还在眉心点了颗朱砂,绝对是遗祸千年的超级祸胎。
百里屠苏看了方兰生一眼。他知道方兰生定然是在腹诽自己什么,所以虽无必要却还是出了声:“你想多了,只是晴雪邀我一起吃饭。”
——哎呦~都晴雪晴雪地叫上了。
方兰生斜睨过去,没把话说出来,可百里屠苏似乎懂了。极轻微地蹙眉,百里屠苏不想再解释,起身就要走。
“喂喂!”方兰生一下坐不住了,“我说,你们去哪个食堂?顺路一起走呗。”
“我们去吃饭团,一起来吧~”风晴雪仿佛一点也没察觉气氛有什么奇怪,微笑着答了,语气还很轻快。
方兰生就背上斜挎包,跟着百里屠苏一起离开座位。
心里那点不爽他也说不上究竟是什么,多半是觉得有些不平衡。按说百里屠苏该是和自己先认识的,怎么突然就能变得和风晴雪很熟,就像……就像梦里一样。
他不自觉地略缓了脚步,不禁回想起刚刚梦中让自己气结的对话。
——“哇!这不是琴川百味堂的招牌肉干?木头脸你居然拿来喂鸟,暴殄天物啊!”
——“喂给你吃便不算浪费?”
——“混蛋!把我当什么!本少爷怎能和鸟相提并论!”
……哎!真是梦里梦外都受气!
<玖>
大约是晚上九点的时候,方兰生坐在寝室里望着天花板,饿了。
“那个风晴雪……真的是一个怪人啊……”他边回首不堪的晚餐边抱怨,“说请我们吃就自己去点了料,结果点回来的都是什么啊,从来没见过饭团里能加那种组合……可看她样子又不是故意耍我们,自己还吃得很开心……是不是真的啊……”
百里屠苏放下书。
“早就知道她奇怪了,还吃她点的东西,我们真是太傻……”方兰生还在有气无力地唠叨。
“味道的确独特,”百里屠苏接话了,“让人……终生难忘。”
方兰生是啊是啊地附和,头一回觉得自己和百里屠苏也是有共同话题的,只是吐槽的方式一个直接而另一个有些微妙罢了。
“那个……你饿不饿啊?”隔了半晌他问。
“……还好。”
“那就是饿了……我也饿,不如我们出去买点东西回来吃?”
“已经很晚了。”
“你不会是懒吧,”方兰生瞥了百里屠苏一眼,“听说学校偏门那条街九点半开始会有小摊卖各种吃的呢,传说中的黑暗料理街。我们去吃吃看吧?”
“不卫生。”
“有什么关系,不干不净吃了没病。我跟你说喔,我在家被管得可严了,从小路边摊都不许吃,所以每次有机会我都偷偷去吃。”方兰生伸手挠了挠后脑勺,“哎,虽然我也知道不卫生啦,不过偶尔吃吃应该也没关系的吧……”
百里屠苏偏头投去目光,忽然感慨这个方兰生多少还是有些孩子气。可是能不那么成熟的人都是幸福的,他们有人护着,有人疼惜,不像自己孤苦伶仃,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。
其实他本来不是那么寡言,只是没人陪他说话,渐渐就不想多说了;他本来也不是那么冷漠,只是没人懂他情感,渐渐就不想表达了。
他想起今天傍晚在只剩自己和方兰生的教室,方兰生睡梦里忽然喊了一声“混蛋木头脸”,那气势真叫惊天动地,若不是已经下课麻烦就大了。不过,后来方兰生没追问他那句“幸好下课了”,他也就没说。
他可能真的是太常面无表情了。虽然心知这样不好,却难控制。
“——你、你一直盯着我干嘛?”
方兰生的话将百里屠苏从自己的思维里拉拽出来,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看着方兰生出了神。淡定地收回视线,他伸手关了台灯起身,说:走吧。
方兰生愣了愣,“走?走去哪里?”
“黑暗料理街。”
“诶?”又是一愣,“黑暗料理街……哦哦你答应一起去啦,那好那好,先别走,等我找下钱包!”
百里屠苏抱臂等着,只见方兰生有些手忙脚乱地翻腾桌上的东西,找完钥匙找钱包,一不小心膝盖磕着椅子了,又哎呦一声俯身去揉。在心里叹气摇头,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说这冒失鬼什么,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方兰生的后颈,倒是看得一呆。
许是那边较亮的缘故,他觉得方兰生似乎比日里还要白些,却不是苍白,而是很好看的那种白皙。这白在略长的黑发下随着动作晃悠来晃悠去,他的目光就有些移不开。
“好了好了,走吧!”揉完膝盖的方少爷直起身来,嘀咕着节约节约,啪嗒一下把台灯关了,随后兴冲冲地从百里屠苏身边经过,反倒是先出了寝室。
百里屠苏剑眉轻蹙,没想透自己怎么能接连两次对着这个家伙看痴。
“喂,怎么轮到你拖沓了,快点啊。”方兰生从门外探头来催。
没想透的问题就给搁置在了一旁。
<拾>
方兰生是个多话的主,这个百里屠苏一周前第一回见面就知道了;方兰生时常有口无心、语言不经大脑,这个百里屠苏相处多日也已经知道;但是方兰生其实很细心也很关心人,这一点,百里屠苏却是这一个晚上才刚刚知道。
“我说木头脸,”方兰生是用这么一段话戳中了他,“那个……我问过辅导员——不不不,也不是特意问的——就是有一回辅导员告诉我,你是个孤儿,我又见你这几天从来没和谁联系过,估计朋友不多,所以……你要是有什么事就找我帮忙好了,我可是很靠得住的。还有,要是有什么话想找人倾诉,你就找我,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~”
他顿了脚步,偏头,却没应什么。
这时候他们正靠近料理街最出名的烧烤摊,方兰生见身边的人止步也就跟着停下,张嘴还想说什么,却冷不防被浓烟呛了直咳嗽;而百里屠苏沉默着,看摊车灯光里夹杂的火光在那张清俊的脸庞上跳跃,忽然就很想真的倾诉点什么。
他想说,他以前不叫百里屠苏,是家里出了事,到了孤儿院住下才改的名字。
他还想说,屠苏是希望、是吉祥,是流传了千年的佳酿,若屠苏真能百里飘香,是不是总一坛能替他捎几个口信,飘呀飘,飘去到他家人灵魂所在的地方。
不过,他却是不信轮回的。
转生这种说法总是太虚空飘渺,在他看来,人死了就是死了,魂离了身体慢慢地消散,或许变成粒子又和其他的粒子结合,造出一个新的魂魄来。他不信千年万年世上都是同样的灵魂在不断转世,因为如果是那样,每一个这一世擦肩而过的路人都可能曾经是自己的至亲至爱,那样去想心里就揪得慌,就感到每一世都像亏欠了很多很多。
可他清楚,方兰生信。
方兰生当然会信,因为他信佛。百里屠苏昨晚还看到他往空间丢了日志,说每个人都曾经有过很多次轮回,也曾经爱过很多人、负过很多人,要是碰巧这一世又遇上了,一定要好好把握。
他们是不一样的。
他们哪里都不一样。
所以想到这里,百里屠苏终究还是把话尽数咽了回去。
“还好吧?”尾音上扬,这是个语气放柔的问句,虽然百里屠苏自己没发现,刚咳停歇的方兰生也没可能发现。
“哎呦可缓过气了。你刚才停下是干什么来着?”方兰生轻拍着自己的胸口,看向百里屠苏的眼睛亮闪闪的,许是咳出了泪光。
“没什么。快回去吧,吃的都要冷了。”百里屠苏下意识地避开视线交会,说罢就先迈腿走了。
“冷什么呀,大热天的……”方兰生从来不忘废话,“慢点走,你急什么,腿长了不起啊?我告诉你,我那是还没发育完全……呸,是还没过生长期,过两年铁定比你腿还长……”
百里屠苏很有扶额的冲动。
方兰生还在说:“你这家伙,木头脸不说,我看你这人也是根木头。要不是看你老是孤孤单单的我才懒得理你,不道谢也就算了,我好心好意你还像没听到似的。”
“……”
“说不出话了吧?理亏词穷了吧?”
“……”
“哼,你肯定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没有朋友的。我跟你讲,跟朋友相处可是不能这样的……”
百里屠苏转头,“你把我当朋友?”
“我当然——”方兰生三字出口紧急刹车,“谁、谁把你当朋友了,你少自作多情了!我是看你可怜……”
百里屠苏转回头去,步速立刻加快了不少。
方兰生哎哎两声没被搭理,自己也有些悔了,他这是一不留神又口快伤人了。这下继续说当然不行,改口更是万万不行,因为方兰生的心理是这样的——“百里屠苏甩个脸色方兰生就服小做低”等于“方兰生被木头脸吃死了”。
于是他就只好先沉默。
这一沉默就沉默了一路,憋得方少爷快要内伤,到回寝了,准备分东西了,终于这话痨是憋不下去了,“——喂,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,你别生气了。”
“什么?”百里屠苏抬眼,好似不懂这话的意思。
“什么什么,”方兰生有些不知如何处理地抓了抓头发,“我真不是故意的,你也不可怜,真的真的,一点也不可怜!”
“……”
百里屠苏无言闭眼,合了好几秒才重新睁开。旋身面向自己的课桌,他自塑料袋中取出一盒粥,拿了勺子一起递去,“你还是吃东西吧。”
“哦,好……”方兰生接过来,维持着动作思考了一下,然后后知后觉地炸毛,“不对!你刚才又微妙地吐槽了对吧?!混蛋!果然和一根木头是没法交流的——!”
百里屠苏扶额。
他不能说自己没有,但也不是故意的。倘若出言解释……
罢了,越解释方兰生越会没完没了的。
未来四年,他恐怕是离不开扶额这个动作了。
<拾壹>
百里屠苏做了一个梦。
他梦见很小很小的时候,母亲一直对自己很严苛,却有一次他在外玩耍忘了按时回去,到家就被一下抱住了。那是第一次他知道母亲心底是疼他的,疼得能一边骂他不懂事,一边红着眼眶一直一直地笑。
父亲早亡,那一年母亲也出了事,好一阵子他每天都去医院,回到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,看着空荡荡的房子便说不出的难受。那会儿他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心情去悲春伤秋,可后来想想,那种心情是真的寂寞。
他还是想到家有一个人对他说一句“你回来啦”,哪怕不说,平平淡淡看一眼也是好的。可体会到其中温暖的时候,他已没有家了。
百里屠苏在梦里皱起了眉头。
这个梦很长,就好像他这几年的生活,一个瞬目,梦中所见又从母亲转到了不知名的美丽场景——天空盘旋的黑龙威风霸气,而他的手里是一把剑,身边好像有什么人,却转不得身、看不见容颜,只瞥见了一抹青色的衣角。
蓦然间身边吵闹起来,他正要开口,一把清澈的男声穿透了嘈杂落进他的耳中,不耐的语气似乎还在向他抱怨。
——木头脸!喂喂木头脸!
他就这样被吵醒过来。
睁开眼睛,百里屠苏第一反应是这声音我认识,对上方兰生的视线微微地愣了一愣。
好不容易将他叫醒的方兰生并不知他做了什么奇特的梦,唧唧喳喳一贯的聒噪:“快起来快起来,都日上三竿了,快点洗漱吃饭去,下午还有课呢!平时见你都起得好早的,怎么今天我睡过头了你也一块儿,难道也是昨晚夜宵吃太饱了,很晚才睡着么……”
百里屠苏按住眉心摇了摇头。他以前以为自己是没有起床气的,现在才悟了原来是没有碰上这一只话痨的缘故。
方兰生还在自言自语:“哎呀都十一点半了,怎么睡得这么死,看来下回得定闹钟……不知道食堂现在开了没有,嗯,没开也去那等着好了,能赶上第一锅热腾腾的菜。”停下念叨,转头见百里屠苏还坐在床上,方少爷不满拧眉,把音量又提高了几分,“你怎么还不起来,本少爷好心叫你是想找你一起吃饭去的,你去不去啊?不去就直说,我自己去了。”
——闭嘴,你太吵了。
百里屠苏的话在舌尖没送出去,又给咽回了肚子里。
他倒不是良心发现,意识到这话太伤人,只是忽然想到要是说出了口八成又是踩了方少爷的尾巴,咋呼起来闹腾一回两回不打紧,老这么闹腾,回头隔壁还不得说他搞寝室暴力。
两人寝已经够特立独行了,孤儿和富二代的组合就更加的特立独行,如果再太过高调,他们的寝室就该全系出名了。
冷静完毕,百里屠苏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,顺着方兰生,乖乖地穿衣下床走去洗漱。这时的他只觉得今天做的梦有些奇异,起床的模式也有些奇异,却料不到吃个饭还能吃出麻烦来。
当然,方兰生就更料不到了。
所以当他们在食堂门口被堵的时候,方兰生对状况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,只能呆愣地看看面前那三四个面色不善的家伙,又扭头看看似乎认识对方的室友,顺从本能却很没有男子气概地后退了一步。
当然退完他就后悔了,于是又往前连踏了两步,挺了胸膛开口:“你们什么人?”
百里屠苏扣了他的手腕把人拉回来,却不说话。
“——咦,我就进去买瓶饮料,你们干吗堵……”清亮的女声戛然而止,从食堂走出的紫衣少女惊喜得不行,几乎不太相信地盯着百里屠苏,“没想到刚来就找到你了,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!你这周末有没有空?抽空回孤儿院好好向院长解释清楚吧。”
“没有什么可解释的,我解释了又没有人信。”百里屠苏冷冷淡淡,话里听不出什么情感。
方兰生蹙眉想了想,一张口就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话:“喂,木头脸,你犯什么事啦?”
百里屠苏的表情又冷了几分。
方兰生明显就是压根没打算和他统一战线,而且非但如此,还上来就认定是他的错。这个认知让他很不爽,但原本面无表情现在还是面无表情,这不爽也没旁人能瞧出来。
指望百里屠苏解释是不可能的,方兰生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情况,不过紫衣少女的话正巧解答了他的疑惑。
“我相信肇临的死不是你的错,他发病时你只是恰好在边上而已,你就回一次院里吧,再试着解释一次,大家肯定会相信的!”
“你你你难道是气死了人?”方兰生粗线条地再次添乱。
“不要胡说屠苏哥!”
“芙蕖,你还帮这种人说什么话!”紫衣少女身边的一人忿忿出言,“肇临就是他害死的,当时只有他一个在旁边,不是受了他的刺激肇临怎么会发病!”
“律义!”
“百里屠苏,你识相就现在立刻跟我们回去,不要我们会相信你。警方也说了,只是证据不足不能指控你而已!”
“肇其你也……”
“——够了。”百里屠苏总算开口,冰冷的语调如同春寒料峭,“肇临发病我确实在旁,但是我说什么都没做就是什么都没做,你们非要冤枉又有什么意思。院里我不会再去了,我还有课,请你们回去,不要挡在食堂门口。”说罢了,就那样绕过了那几人进了食堂。
方兰生犹豫了一下,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赶忙也跟了上去。
门口那几人看起来仍然不愿罢休,还大有上前动手的意思,只是被紫衣少女拦了下来。最后还是在校内巡逻的保安恰好路过,才把人群赶散了事。
<拾贰>
百里屠苏在生气。
方兰生这个人虽然粗线条、反射弧又长,但毕竟和百里屠苏朝夕相对已有一周,这么明显况且难得明显的情绪还是看得出的。自打中午吃饭开始木头脸就成了冰块脸,本来话就少,这下干脆什么都不说了,他要是说了点什么想讨个回应,那家伙也就是偏头丢来两道冷冷的视线。是个人就没法在那情况下接着扯淡。
作为一个已经把话痨写进属性的人,方兰生跟着百里屠苏憋屈简直是浑身不自在,白天他倒还能找到别人说话,可回了寝,只有他和百里屠苏两个人,形势就变得很严峻。要么他就这么一直憋下去,也学对方不言不语,要么他就得给百里屠苏认个错。
不想也知道,以方少爷的牛脾气不到逼不得已是不会选择后者的。
瞥一眼左手边埋头写作业的人,方兰生撇了撇嘴,又抬高下巴把头扭了回来。他反正是想不通百里屠苏究竟有什么好气的,难道还觉得他非得无条件相信一个嫌疑犯么,而且就算生气也不至于完全不理不睬吧,实在是欺人太甚、叔可忍婶不可忍。
事实上,方兰生理解的并不全对。
他对的部分是百里屠苏确实心情不好,也确实是气他胳膊肘往外拐,却猜不到百里屠苏这低气压也有一小半是因为他自己。没错,百里同学现在的内心也很纠结——他知自己本没道理对方兰生这么个挺能理解的举动在意太多,可他就是在意了,还是非常非常的在意。
不过一周,方兰生在他心目中的分类便已移至了朋友。
朋友这种档次,于方兰生是不怎么值得拿来说的,但按照百里屠苏的标准就大不一样。在百里同学的观念里,身边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可以算是陌生人,他没必要熟悉便不会有兴趣去熟悉;剩下的百分之十,有些是他敬重的人——比如收养他的孤儿院副院长,比如孤儿院里一位叫陵越的大哥哥,还有父母和部分老师——再余下的才属于朋友那一类。
因为默认了方兰生是朋友,所以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包容方兰生性格里他不喜欢的部分,也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软化了包裹住自己的硬壳。
他不比方兰生,脾气好才艺多,朋友一堆又一堆。他的人缘不算好、性格不算讨喜,自己也不愿意交太多的朋友。一旦他认了谁当朋友,对方便成了完全意义上的特别存在,何况就那么几个,他自然会拿心去换。
被如此在乎的人怀疑,搁在谁头上都难过。
停下写字的笔,百里屠苏转头去看室友。
夜幕已经降临,日光台灯就像在方兰生的侧脸打上了特写,略长的刘海正好遮住左眼,微抿的嘴唇线条柔和。安静的时候方兰生总是这样的,文文秀秀,像个潜心念书的高中生。百里屠苏觉得,如果不是这家伙太烦人了一些,那份干净纯粹的气质一定能明显许多。
不过,不明显也好。
但凡是对在意的人与物,谁都会有一点点占有欲。即便不适宜承认,百里屠苏的确很高兴自己能见到方兰生不常表露的部分。
那就像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。他看在眼里,暗自记在心里。
<拾叁>
说方兰生脾气犟,这是一点也不错的。就像红玉老师说的,方兰生可比牛还难对付,牛还能拉回来,要是方兰生真闹别扭,卡车都拉不转他的方向。
整整一个晚上,百里屠苏不说话,方少爷还就和他杠上了。这间公认的闹腾寝室这一夜安静得离谱,只能听见鼠标键盘之类的轻微声响,到睡觉都没有半句交流。
百里屠苏能感觉到方兰生辗转反侧。
反正只有两人住,他们便都将下铺用来放东西,自己则睡在上铺。两张床头尾相连,他们是脚对脚睡,睡着了影响不大,可没睡着前那边幅度很小地翻个身这边都能知道。
烦心的事情太多,百里屠苏顾不上再去思考方兰生为何睡不着,合了眼一觉睡到大天亮,睁眼起身发现对方已经起床。他有些纳闷方兰生睡得那么晚为什么还会早起,不过纳闷在心里不问出口才是百里屠苏的风格。
“你醒啦。”方兰生很郁闷这种上下差距,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做,“那个……我下面说的话你要认真听好啊。我在求证很重要的东西,所以你务必、务必、务必要听好了!”清一清嗓,他开始背诵似地说道:“所谓‘昨日梦说禅,如今禅说梦;梦时梦如今说底,说时说昨日梦底;昨日合眼梦,如今开眼梦。诸人总在梦中听,云门复说梦中梦。’……呼,好长,总算是背对了……总之什么都是梦,有什么不开心的事,想想反正都不是真的,就像你在孤儿院的事情……嗯,你懂我在说什么吗?”
“……”
“喂,给点反应啊,很重要!”
“要如何反应?”
“不对啊……”方兰生喃喃,“明明梦里不是这样的……”
百里屠苏困惑地看他,“什么梦?”
“哎呀你别管什么梦,难道不准的?可倒霉事又明明一件件都很准……”方兰生习惯性地抱头抓狂,“一半准一半不准的,这是闹哪样!”
“……”
意识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将大脑调成方兰生的频道,百里屠苏索性选择沉默,下了床从下铺取了衣服,刚脱下睡衣,耳边方兰生喳喳呼呼的声音又响起来:“你你你干嘛要下来换!”
百里屠苏回过头去,答得理所当然:“昨晚忘了将衣服拿上去,怎么?”
“大、大庭广众的,光着膀子像、像什么样子!”
“这里只有你我,怎么是大庭广众?”百里屠苏话虽不多,却句句能将方兰生驳得说不出话来,“况且,我不是女生,你不是女生,换个衣服有什么好嚷,在浴室也没见你说不像样子。”
方兰生听罢张了张口,没蹦出字来,掩饰性地哼了一声背过身去了。他想这个木头脸怎么今天话这么多,还把自己说了个哑口无言,莫不是心情很好?又想一起去浴室不也就有过一次么,就那回,瞥了一眼百里屠苏的身材,再看看自己的,他便决定再也不一起去了。
百里屠苏却没转过身去。
方兰生紧张的时候总把身子绷得直直的,头也像钉在了脖子上,转也不转。他这个角度看过去,最明显的正是那一抹自脸颊漫到耳后的红,偏偏有人还以为对方没有发现,装得若无其事地胡乱“整理”着自己的桌面。
倒很有几分可爱。
百里屠苏的目光不自觉地放柔了一些,心里有点捉摸不透自己怎会用了奇怪的词汇,回过身去将衣裤换好,便摇摇头走进了卫生间。他现在知道方兰生面皮有多薄了,典型的内向小少爷,却不巧生了张机关枪似的嘴、性子又要强,就成了时常害羞还死不承认的类型。这一番分析也算是把方兰生看得很透彻了。
另一侧,留下的人脸上红潮还没退干净,见百里屠苏走了,懊恼地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。方兰生啊方兰生,你这是干什么呢!像个女孩子一样对着人家脸红,这不是让木头脸瞧了笑话么?
可是话说回来,木头脸的身材真是很好啊,看着挺瘦的,没想到还有肌肉,不像他瘦得干巴巴的……嗯,他是不是应该多去运动运动,但是他天生没有运动天赋,踢足球吧跑得不快,打篮球又、又矮了点,肯定会被木头脸微妙地吐槽到没脸见人的……
方兰生叹气——难哪!同样是男人,怎么他就这么难,在家包揽所有家务难,念书做事顺姐姐们的心难,好不容易到了可以摆脱束缚的大学,居然碰上这种优秀却奇怪的室友,生活更是难上加难。
他却没想过,百里屠苏还羡慕他那种有家人管这管那的生活。
他也没想过,他根本不用把百里屠苏这么当一回事。
那就是个室友,比他优秀又不能把他踩扁,比他苦逼也影响不到他的心情,就算看不惯他只能说说,他看不惯对方还能把伶牙俐齿派上点用场——虽然时常落败——简而言之,既然觉得不待见,他完全可以将百里屠苏视作不存在。
方兰生一直没想过这一层,而等到他想到的时候已经晚了。
因为那个时候,百里屠苏已经比“一回事”要重要得多了。
<拾肆>
红玉说过,百里屠苏定期会梦游症发作。
就是这一句让方兰生头三天一晚没睡好,可算算时间和百里屠苏也做了快两周室友,百里屠苏一次要发作的迹象都没有,他就很自然地放松了警惕。
说不定辅导员只是恶趣味吓吓他呢。他想。听说红玉老师确实是挺奇怪的一个女人。
是以打从第二周起,方兰生就每晚安安稳稳地睡了,再过几天就彻底把这一茬事给抛在了脑后。直到这一个月黑风高夜——方兰生隔日对百里屠苏语——他半夜感到呼吸困难,醒过来发现对方正掐着他的脖子,睁着眼睛却不像是梦游,倒有些像是魔障了,他才猛然忆起这桩事来。
百里屠苏沉默片刻,诚恳地道歉:“对不起,我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情。”
方兰生扯了嘴角摆摆手,“没事没事,你掐了一会儿就自己回去睡觉了。再说我方兰生也不是任人宰割的,昨晚那是吓着了没反应过来反抗,你也不能真把我给掐死了。”
百里屠苏抬眼看去,见方兰生的目光闪烁,就知道昨晚肯定没那么简单,只是轻描淡写地这么告诉他罢了。他一时无言,却终是没有点破,只在心里记下了,算作是方兰生袒护了他,抿了抿唇开口:“下次若再要伤害你,你能叫醒我就叫,不能……打晕了我也行。”
“哎呀,没有那么夸张啦,”方兰生再次摆手,“其实辅导员跟我说过这事,还说你是定期的,也不会三天两头犯的对吧?”
“……嗯,大约是一个月吧。我自己是不知道的,这是院里的人和我说的,也不一定准。”
“我瞧着怎么有点不像梦游呢,有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?”
“……”
“呃,这个,问得好、好像冒昧了啊哈哈……”挠挠头,方兰生换了一种问法:“诶我听说梦游也是病啊,吃药有用吗?你说会不会吃点安眠药睡死了就不梦游了?”
百里屠苏无语。
他不知道除了无语他还能怎么办。
对着方兰生的神逻辑,幸亏这是百里屠苏,要是别人恐怕已经揍他一顿。再有口无心,这么欠扁的话也不是一般人能说出来的,只有他方兰生不定时犯二,犯了还不知道自己的思维哪里不对,巴巴地拿纯良的眼神看着你等答案,还觉得这世上比自己还好心的人真是没有了。
摇摇头,百里屠苏一概而论地答了:“试了很多办法,查不清,没有用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”方兰生皱着眉,苦恼却也很无奈,“那就这样吧,也没什么大不了……”想到什么,急急地抬眼盯住了百里屠苏说:“你可千万别有愧疚感啊,真没什么的,这么点小事本少爷应付起来妥妥的,说不定几个月以后还能帮你治好了~”
百里屠苏的眼里流淌过什么,可墨色太深,辨不清楚。
他看着方兰生点了点头。
柔和了弧度的眉眼好像带了一丝笑意,又好像只是错觉。方兰生愣了愣神,没能给出什么反应。
要是百里屠苏是真笑了,他铁定惊诧万分嚎一嗓子木头脸你你你居然笑了!要是百里屠苏面如冰霜,他铁定要骂那家伙没心没肺本少爷这么慈悲为怀吧啦吧啦吧啦……然而百里屠苏这个表情非但没有任何槽点,而且还……而且还……
而且还温柔好看得不像话。
方兰生的心跳快了那么一点,就一点点,被谁直直地注视都可能会加快的那么一点点。
他们对视了三秒,百里屠苏将视线自略呆的室友脸上移开,不太自在地去忙起自己的事情。其实他的心跳也快了那么一点点,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,因此便认作这是感动的。
诚然,这一点点本身能算得了什么。可是那些缘与劫、情或怨,还有除此之外的很多很多东西,却正是要从这一点点开始。
迷迷蒙蒙,后知后觉。
它们会如藤蔓一般缠满心的外墙,袭进每一道缝隙里去。
<拾伍>
百里屠苏的掐脖子事件当然没有方兰生说的那么简单。
“掐了一会儿就自己回去睡觉了”,这句话本身就很有槽点和笑点。
事情其实是这样的:
那夜同前几夜并没有什么区别,吊在天花板的风扇响得人心情烦闷,嗡嗡嗡嗡,听久了倒成了催眠;月光自大开的窗户洒落进来,微弱月色里方兰生睡得正香。
大约是刚进凌晨那会儿,方兰生醒了。
他确实是被掐醒的,睁眼的时候焦距还没对准,双手却已胡乱地开始反抗。待他瞧清楚了状况,原来是百里屠苏正掐着自己的脖子,讲句实话,的确吓得不轻。
紧接着,他轻而含糊地呻吟了两声,皱着眉要推开自己身上的人,心里还不忘把没力气骂出口的话反复念几遍:谁说这个木头脸梦游不伤害别人的!谁说的谁说的谁说的!
同一时刻,百里屠苏虽然没有移开掐在方兰生颈间的手,劲却松了一些。
他感觉到了方兰生的痛苦。
再多停顿一点时间,百里屠苏也许是能冷静下来的,可不巧方兰生这时候添了一把火——他给了百里屠苏一拳,然后推开对方坐起来不住地咳嗽。
本就神志不清的人受了刺激,也不理这一拳挨得不清,伸手又掐住方兰生狠狠抵住了墙。一波未定一波又起,方兰生差点不顾形象地骂娘,手脚并用只想先摆脱了桎梏再说,连思考到底怎么回事都没有精力。
然而百里屠苏轻易便压制了他,左手抓住那只又要出拳的手,扣了手腕一把压在床上。他没有意识,仿佛也没有痛感,方兰生使劲要掰开掐着自己的手,指甲都用上了他竟也像感觉不到。
呼吸困难让方兰生死死拧起了眉。
光线太暗,他看不清百里屠苏的表情,但他竟能看见那双眼睛。很黑,很亮,也很深。
有一丝恐惧感袭上心头,方兰生呜咽了一声,许是百里屠苏听见了,听懂了,忽然将双手的力道都放轻了下来。他有些痛苦地低下头,收回的手扶住额头,就像在抗争着什么。
此时不逃更待何时,方兰生用力推开百里屠苏,狼狈地爬到另一张床上,想好好喘个气却咳个没完。
这种时候他没空理百里屠苏那边是什么状况。
他快被吓傻了。
约有两分钟,方兰生一边喘息一边谨慎地提防着百里屠苏再次发难,终于缓过来,反倒是大气也不敢出了。于是他就这样坐在百里屠苏的床上,看着某位危险人物跪坐在他自己的床上,一手撑床一手扶额,极端痛苦之后干脆晕厥过去。
他暗暗地松气,迟疑片刻又鼓起勇气爬了回去,见百里屠苏只是晕了便好心将人挪回了另一边,抱着被子呆坐到天明。
方兰生活了十八年头一回这么惊心动魄。
然而这么一出惊心动魄的事,从头到尾就概括成了一句“掐了一会儿就自己回去睡觉了”,用方兰生想了几小时的该用的语气说了出来,带了过去,就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。
挺值的,真的。当方兰生看着百里屠苏愧疚地注视着自己,然后舒展了眉宇、放柔了神情,带着感激冲他点点头。他忽然特别开心,因为木头脸头一回不木头了。
所以,他便勉勉强强、勉为其难,只当是自己也赚了。
<拾陆>
方兰生去找了红玉。
红玉给他的回复是微微一笑,“放心吧,他总不会真伤害你的,他只是不能控制自己。”
“……你也说了不能控制,”方兰生担心着自己的小命,“你是不知道,那家伙手劲太大了,差点我就要被活活掐死!”
红玉只是笑,说:“不会的。”
“你又知道。”
“我当然知道,因为他舍不得的。”
“啥?!”方兰生抖了一抖,“什、什么话啊这是!”
“总之你信我就好,”红玉走近了,拍拍他的肩,“你和百里同学一定要好好相处。”
……什么鬼!
方兰生心想这辅导员果真是个怪人,她说的话根本就和话题一点关系都没有。
所以第二次,他又是随口应了声好就走了。———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