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兰生身子不好的真正原因，百里屠苏一直都不知道。起初他以为是风寒之类，方兰生没否认过，也不承认，更绝不去看郎中。

　　这几日路途劳累，方兰生精神不好，连话也说得少。以往晚上总是拉着他扯东扯西，如今每每倒头便睡，而且一睡便如昏睡，好几次百里屠苏都担心他会这样永远沉眠下去。问及缘由时，方兰生只是胡扯，百里屠苏几乎每日都问一遍，方兰生便变了法地找话题扯开。

　　“你究竟有什么瞒我？”

　　不知第几回见到方兰生“发病”，百里屠苏终究还是问出了口。

　　方兰生低伏着身子，一手撑住膝盖，一手按着胸口，表情有些痛苦。从不离手的佛珠隐隐发光，是莹莹的绿，像色泽温润的碧玉。他将佛珠紧紧贴住胸口，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，忽闻百里屠苏之话，便勉力一笑，道：“不是我不想说，而是我说了也没用。”

　　这是百里屠苏第一次得到方兰生的正面回应，然而现下他心中满是担心，也按捺几分怒意，根本猜不透什么弦外之音。对他来说，恐怕这一句和以往的敷衍也没有不同。

　　“我扶你去树下吧。”

　　百里屠苏说着上前，手才刚抬起来，方兰生却如临大敌地退开了。虚浮的双腿不足以支撑突然的动作，他一个踉跄，直接跌坐在枯草地上，连背包里的东西也散落出来，显得狼狈不堪。

　　两人皆是一愣。

　　“我不是有意……”方兰生皱着眉头，话说到这里就断了。他无措地咬住自己的下唇，满脸愧疚与自责，明显到百里屠苏也跟着拧眉，别过头不愿看。

　　掉出背包的东西着实不少，包括木梳、装着地图的卷筒，以及那本方兰生常看的书。百里屠苏屈膝半跪，将这些一一拾起，自然也看见书上的四个大字：志怪奇谭。对这类书他本是不感兴趣的，因为平日里就见多了这些鬼怪，但方兰生以前常看，渐渐地他也稍稍有些在意。

　　“志怪奇谭……”他的手指捏上书的侧边，作势欲翻，余光里见到方兰生急急抬手，便若无其事地将书递过去，“这阵子也不见你看这本书了。”

　　“这不是没空看么？”方兰生接过书，与其他的一并收进包里，“其实我已经看了好多遍了，里头的故事都能背了，越看越难受，就不看了。”

　　“何时也借我看看吧。”

　　“……好。过两天。”

　　“我扶你去树下吧。”一模一样的话，一个字都不变。百里屠苏再次伸手，目光柔柔地落在方兰生脸上，仿佛一个眼神就是千言万语。

　　方兰生摇头，眼里忽然溢满各色情感，分不清喜悦与悲伤哪个更多，可终究是笑的。他没有将手交给百里屠苏，也不起来，反而无故问道：“你愿意陪我回一趟家乡吗？”

　　“你的家乡是哪里？”百里屠苏问。

　　“很近，往西一点就到。”方兰生看向某个方向，不知是不是西，“我说我会带你去你提到的那个地方，但其实我不想，也不太敢。这一路我都很矛盾。”他收回视线，低头凝视自己的佛珠，绿光已幽幽消散。待到不再感到气闷，他深吸了一口气，续道：“那天你对我说，在晴雪口中那里有个寨子，是你曾向她提的，说在那里遇到了很重要的人。我下意识想带你去，不论那里如今是什么模样——我觉得我们两个都疯了。”

　　“其实去哪里又有何妨？”百里屠苏叹了口气，“我已不那么在乎过去的记忆……”

　　“——可我在乎！”方兰生毫无预兆地激动起来，用微颤的手捂住了脸，“我不像你，我做不到。我还在乎，我还在乎啊……”

　　在乎。究竟谁在乎什么呢？

　　兔走乌飞，人生无非这林间的落叶与枯草，轮回原本有命，在上苍眼里微不足道。他们都有太多情绪埋在心里，到头来一人哽咽、一人无言，一人将一人揽进胸怀，竟然互相都说不出口。

　　或许一切铺垫、一切兜兜转转，不过为了这一个拥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