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坑][胜磊]自闲

0.


  非人,非鬼。

  堕入非道,永出轮回。


1.


 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。

  在他长久的沉眠里,他忘记了一切,只念着愤怒,念着憎恶,念着那种绵延的、灼烧般的痛。包围身体的烈火仿佛永远不会熄灭,在漆黑中没完没了地燃烧,有时劈啪作响,像树枝在火里崩折,有时却突然地安静下来。他在梦里睁开双眼,看见那些红透了的炭如同野兽的眼睛,狰狞可怖,深处又透出些绝望。

  很偶尔的时候,他也会醒来,在一个黑夜里,或是一百年后的另一个黑夜里。近千年的时间说来不短,熬着熬着却也过去了,间或也更换过几个宿体,主人——不,应该说宿体的主人——那些就更数不清,有几个病死了,有几个被人杀了,剩下的受不住反噬,或者实在是太蠢太烦,他就顺手解决了。

  在他的眼里,这些生生死死不过就是些散戏,眨眼的功夫就没了,都不够看;少有几出精彩的,蹦出几个大侠要来降他这个“妖怪”,他也就稍稍活动一下手脚。

  其实他倒是想做个妖。

  反正活着比死要痛苦,不如早日被降除了,入轮回去。


2.


  初见那一回,他记得是在一家铁匠铺,兴许是安陆的,记错了也没什么大碍。

  那是个夜里,铺子早就关了,他躺在铁砧子上,正和新的身体磨合。这把匕首是刚锻好的,长得够普通,打得却不错。

  铺里的另一边,忙活一天的铁匠收拾着东西,整理完看一眼他的方向,颇为自豪地嘿然一笑,看样子是准备要进里屋休歇了。这时候铺门砰砰响了两下,外头有人敲门,边敲边喊:“周大伯,快开门,我瞧你灯还亮着呢!”

  “这小子!”铁匠听出是谁,无奈却包容地摇了摇头,应:“别叫唤了!这大半夜的……”说着解下串在腰上的钥匙,上前把门锁开了。

  进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,眉眼里仍有青涩,偏穿了一身黑衣。

  那就是他见到晋磊的第一眼了。

  “大冷天就穿这么点,都不嫌冷!”周铁匠一拍少年的肩膀,把人扯进来,又关上了门。夜风在街上肆虐,所幸这门算得严实。

  “本来要买新衣的,师妹说正给我做呢,就不买了。”晋磊笑了笑,带着几分爽朗。

  又听两人闲扯了两句,晋磊问:“托您锻的匕首可好了?”

  周铁匠便抬手一指:“可不是今天刚锻好。”

  二人都是高兴,晋磊更是当即走了过来,拿起他认真打量——当然,准确来说晋磊拿的是匕首,但他这会儿还呆在匕首里,给这么翻来翻去折腾得难受,索性就先出来站在一旁。

  后来晋磊同那周铁匠还说了什么,他半句也没听。其实对这黑衣少年,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。什么一眼认定,那都是故事里说来骗人的,他还是个人的时候尚且不可能,更何况如今非人,无情无心。

  几年以后晋磊问他:“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时候?”

  他看着面前的青年,还是一样的黑衣,深沉与冷峻在眉眼间凝成一堵高墙。曾经的青涩早就寻不到半分端倪,在一年又一年的隐忍里,那些属于年少的棱角被磨得圆滑,仇恨却被磨成一把双刃剑,割在心头是钝痛,只待出鞘之日见血封喉。

  “一个夜里。”他含糊地答,说不清在刻意掩饰着什么。

  晋磊就不追问,低下头去,将刀刃擦过一遍又一遍,好像这样能让所有死在刀下的灵魂得到超度。然后他们会一直沉默,他倚在窗边上,晋磊坐在桌旁。月色从半开的窗户洒进来,像银色的纱,当树叶微微震动,他就能知道有风。

  “你第一次见到晋磊是什么时候?”

  更久远以后,另一个人也这样问过他。

  他看了一眼面前的青年,青衫长褂,温润中藏着忧郁,纵然面容相似,终究不是那个感觉。他的心里就想起晋磊,从一身玄衣、凛然而立样子,一点点退回最初的少年模样。

  “一个夜里。”他还是说。

  好似不去仔细回忆,就总有一天能完全忘记。


3.


  那把精致的匕首,正是给贺文君的礼物。

  女子防身之物,自然是小巧些好,他倒也是第一次寄身于这样的小武器,虽然新鲜,不过难免感觉地方不够宽敞。本想着要是地方近,正好他也好多年没有出来透气了,那便跟着在外面走走,谁知道晋磊出了安陆,越走地方越偏僻,最后干脆上了山道。

  那座小山,他后来知道叫碧山,虽然并不特别大,但深更半夜的,路又不好走,他才不乐意陪这小子爬;这样一想那把匕首里的小地方还是很惬意的,就索性回去小睡一觉。

  等到他再醒来,早已是一年以后。

  从来都是十年百年,这一回实在算是小睡了,主要是这次的梦里疼得有点受不住,地方又不适应,还不如别睡了。于是凝神聚灵,他从匕首里抽身出来,还没来得及睁眼看看周围,耳边响起一男一女的对话声:

  “师兄,你又输啦。”

  “唉,明知我下不过你,还偏缠着我下。”

  “因为只有师兄最闲嘛~”

  “好了好了,快去睡吧。要是让师父知道我这么晚还在陪你下棋,我就又要挨罚了。”

  “嘻嘻,要是爹发现了,我给你求情就是了。”

  “你啊……”

  接着便是收棋子的声音。

  他睁开眼,不出意外又是夜晚。房内灯光昏黄,瞧桌柜器物是女子闺房,正中的圆几上搁了一盏小灯,面对面坐着一对年轻男女。那少年他记得,正是一年前在铁匠铺将他带回来之人,至于那位容貌清丽的少女,他虽不识得,但想来就是匕首的主人了,他在浅眠中也迷迷糊糊听见过她的声音,知道她名叫贺文君。

  原来他们是师兄妹。

  他理了理关系,又忍不住戏谑一笑。

  夜里不睡觉,跑来姑娘房间下棋,这个晋磊可以啊。

  “对了师兄,”又听贺文君道,“我这两日觉得……‘忘忧’怪怪的。”

  “怎么怪了?” 

  “有时候会突然自己动一下。”说这话的时候,贺文君看起来有些不安,“一开始我以为是我的错觉,可有一回,翠儿和我一起看见的,它就是自己动了一下。”

  “唔……‘忘忧’呢?” 晋磊将最后一颗黑棋收入棋笥,抬起头来。

  “锁在那边的柜子里,”贺文君自腰间解下一把小钥匙,纤手一指,“打那以后我就没敢带在身上了,又不敢跟爹说,他不信妖邪之说,定要说我疑神疑鬼,所以一直盼你回来给我看看……”

  “嗯,我看看。”晋磊应了一句,接过钥匙去开了柜门,取出一把匕首来。

  他这才知道“忘忧”是他的新名字。

  也许是自己不小心闹出了点动静吧。埋藏体内的嗜杀和痛苦总有激烈的时候,没爆发出来已算是好的,大概也跟贺文君爱玉有关,多少能安抚些心性。

  另一边,晋磊把匕首拿到桌上与贺文君一起看了半晌,没看出什么,终于说:“不如先放在我这里,哪日下山,寻个人看看。”

  贺文君便温驯地点点头。

  他在一旁看得有趣,心想怎么每回出来都要跟着这家伙挪地方,当然这时他还不知道晋磊叫什么,而晋磊唤他“忘忧”——这名字委实有些女气,他一来不喜欢,二来也觉得讽刺。忘忧忘忧,这世上有多少忧是能够忘的?时间磨得去儿女情长,可也磨得去血海深仇?

  或许,他想,人们所谓名字,不过只是心中的愿望。

  越是做不到,就越想要。


4.


  在拥有一个新住处以前,他连着好几觉都没睡舒服。倒不是因为忘忧真的太小,而是事情实在太多。

  贺家在这一片算是小有名气,是以晋磊出门办事的机会总是不少,他第一觉才刚睡下,晋磊就带着他下了山。

  山下最近的大县城是安陆,也就是他的上一把寄身之刀被熔成铁水、而忘忧匕首铸造成型的地方。那时的安陆还不繁华,但碰上佳节还是很热闹,这会儿正是花朝将近的时候,县里的老老少少都忙着准备,整个安陆透着喜庆的味道。

  晋磊本要歇上一晚再走,见了这架势,难免动了贪玩凑热闹的心思,于是连夜东行,想着快点把事办了还能赶上安陆花朝。却苦了他被丢在县里,托给一个据说很有道行的修仙之人,折腾了足足三日,又是布场又是贴符,间或还要响几下铜铃声。

  其实这世上驱鬼的法子他都知道,犹数最早的几十年里见得最多。起初他满脑子都是怨恨,给烦得恼了总是大开杀戒;后来渐渐习惯,自己也多少能够控制体内的躁动,便只当是娱乐,有时还配合着玩玩。到了近百年,江湖风起云涌、人心日渐浮躁,有些人将他视为恶鬼,有些人将他拜为战神,他却只觉得这些人无聊可笑,宁可终日沉睡,任残魂在烈火里痛到麻木。

  他还能感到最初的那份愤懑,尽管已经不记得它来源于何处。有时他只想发泄,报复一切;有时却空虚,或者说寂寞,想要寻找什么人来听他说些古老的故事,又或仅仅相互理解也好。

  这种空虚与寂寞总是与怒火交织,无论他是睡是醒,折磨从未停止。所以他与不少“主人”定下过契约,借他们之手满足内心的破坏欲,再用所谓的“交换条件”让他们痛不欲生。

  他以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。你剥夺别人,或是被别人剥夺。而那些没有能力的人就只有死,弱肉强食,自有定论。所以这一次“生命”开始的时候,他被剥夺了一切,那是他将灵魂献给罪恶,交换借以复仇的力量;而那些愚昧又渺小的人类就该付出代价,以此交换他好心的施舍,自此卑躬屈膝,奉他为王。

  谁都有弱点,如贺家之于晋磊,如晋磊之于贺文君。

  只要有弱点,就一定有难以承受的伤害。唯有他在虚无中重生,无所畏惧。即便得到,也终将失去。


5.


  晋磊回到安陆之时,恰是花朝节当日。一清早他就在匕首里被颠来倒去,听晋磊同那除妖的道士一番谈话,终究无果,思考良久还是选择将他带走。

  “这匕首不祥,还望少侠再好好考虑一下……”

  那道士本想再劝,见晋磊神态坚决,明白他是不会听了,只好改而道:“贫道修行尚浅,不敢妄下定论,只是猜测这匕首里是灵非妖,恐怕不是寻常人能够驾驭之物。少侠携带于身,千万要小心。”

  “何谓灵?”晋磊蹙眉。

  那道士抚须道:“关于灵的描述,书上的记载不多。以贫道之见,灵好比一种残碎的魂魄,跳脱六界,也无实体,非依赖载体不可长存,尤以剑灵、刀灵为主。”

  “残碎的魂魄……”

  晋磊低吟,举起匕首看了看,继而捏紧,反手作揖告辞。他便跟在其后,缓步走出客栈。

  花朝是个大节,又称花神节,是以家家户户都装灯结彩,迎接这百花争艳的日子。走在街市,孩童们嬉笑追逐,耳边皆是吆喝叫卖声,剪纸、花灯、花糕……不一而足。

  上一次过节是什么时候呢?

  他在闹市中站定,任由人们穿过自己的身体,怎么也想不起来。

  那个老道士虽然没什么道行,说的倒不错。他是灵,是残碎的魂魄,在这人间飘荡,却不属于任何一界。这是他不想提及却无法逃避的事实。

  他很难过。

  即便早已没有心,但他还记得这感觉叫做难过。

  数百年前,从他成为刀灵的那一刻起,他就丧失了所有感官,只能靠灵觉来感知一切。倘若他放空灵觉,就像现在——没有风,没有光,没有声音,也没有触觉。他存在于一个空洞虚无的空间,给自己拼凑一个躯体,假装心跳,假装呼吸,假装人一样活着,只想着自我欺骗。

  这份久违的脆弱感让他无措,也引导着他恢复灵觉,重新跟上晋磊。

  他们一前一后地逛完了整条街,晋磊买了不少东西,大多是要带回去送人的,也有花灯,也许是要去放的。这期间他好几次都想回到匕首里去,不愿看这一番欢天喜地,却不知为何忍住了,一直熬到了黄昏时分。

  他那时想,倘若晋磊晚上还要去庙会,他是断然不会陪的。还好晋磊没这个打算,感受了一下节日的气氛便罢,直到若干年后,又逢花朝,才陪着妻子第一回逛了安陆庙会。

  他站在他身边,听到挽着晋磊的女子问:“晋郎不是江南人士吗,以前怎么来过安陆?”

  转过头,看到晋磊笑了笑,似水般柔和,却没有温度。


——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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