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BG][剑三/佛毒]轮回

不写BG太多年,这是上半年给奶球的剑三画册写的G文,突然想到了,就丢上来存住。奶球的《轮回》真的超、级、赞!

文章的结尾和本子上的有点不同,因为当时交稿交得紧,收尾非常仓促,等我改好了结局,本子已经印了= =

CP:大师X毒姐



· 序章


  那一年明祛下山之时,少林寺还是个好地方,北临天策,西接东都,常有四方香客慕名而来。临行前他站在寺里那口大钟旁,一言不发地对着钟上的纹案看了很久,心里总觉得难过,像是再也回不来似的。

  天宝八年。这个时间明祛记得清楚。他独自一人离开少林,去山下历练。

  还在寺里的时候,他是个普通的武僧,平日里也没什么大事要做,除去每日的早晚课与练功,剩下的时间就爱去梅花桩消遣。自打七岁时被师父捡回少林寺,十年间他没下过几次山,唯一的那几回,师兄嫌苦嫌累不愿出门,使唤着他下去办事,他实在不好拒绝才勉强答应。

  师父常常问他,明祛啊,你自小在少林长大,难道便不想下山去看看?

  ……不想。

  明祛在岔道驻足,耳边是瀑布哗哗的水声。

  他一点儿也不想下山,不想回到那个混乱的江湖,虽然小时候人人管他叫小乞丐,现在人人管他叫大师,可江湖就是江湖,哪有佛门清净。

  他又想起前些日子,有一位七秀施主来跳梅花桩,边跳边对他说了许多江湖事。好像近些年各大门派都活跃了不少,下山的下山,出谷的出谷,连苗疆的都往中原跑,想来这江湖是更乱了罢。

  “——唉!说什么不入红尘怎断红尘,到底是要赶我下山!”

  十七岁的明祛自言自语,说罢紧一紧包袱,头也不回地踏入了红尘。

 

  转眼五年,明祛果真一直没能回去。

  前四年,每一年他都要回一趟寺里。师父见着他总是惊喜,拍拍他的肩膀说:“明祛啊,又成长了,来给师父打一套拳,看看忘记了没有。”于是他就打拳,打完了问师父:“师父,明祛可以不下山了吗?”

  答案当然是不行。

  等到了第五年,他还是回到寺里,师父拍拍他的肩膀,叫他打一套拳。但是这一次明祛决定不打,因为他觉得自己回来不是表演打拳的,因此他直接问:

  “师父,明祛可以不下山了吗?”

  “不行,你的历练还不够。”师父摇了摇头,语速不急不徐,“你每年都能回来,说明你走得并不远。”

  “……那要走到多远?”

  “长安去过了吗?”

  “早已去过。”

  “扬州呢?”

  “也去过了。”

  “哦……”

  师父摸了摸长须,沉吟片刻。

  “——那,便去成都罢。”

  就这样,在那个天宝十四年的夏天,明祛又一次背上他的包袱下山,出发去很远很远的成都。

  “不入红尘,怎断红尘……”

  他喃喃自语,带着这些年头沉淀下来的稳重,每一步都落得踏实,瞧不见曾经的轻快。

  许多年前那个梅花桩上的少年已经长大,二十三岁,一个风华正茂的年纪。他的心里迷茫,不知该寻觅什么,只是循着师父的意思去经受洗练,领悟佛门的真意。

  他又忽然想起了那位来跳梅花桩的七秀施主。在某个晚霞西落的黄昏,为了证明蝶弄足不算犯规,她硬是同澄净师父争了半个时辰。他那时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,现在却觉得不对,觉得那是投机取巧。是以明祛想,自己是变了,变得死板了,死板到不会随着滚滚红尘而漂流,却也不再有一颗灵动的心。

  他把这些写信给师父。师父回,这是对的。你的心要死过,才能再活。

  他便又问:何时才可心死?

  三日后,却只得一纸空书。

 

 

· 第一章


  按青萱后来的话讲,第一次见到明祛的时候,他已经是一个木头木脑的大和尚了。但是——她补充——这个大和尚同时也很酷。

  天宝十三年的时候,青萱是十八岁。几个月前她从苗疆出来,头一回出远门,花了近半年才走到白龙口。

  自踏出成都广都镇的那一刻起,家乡好像就够不着了。她孤身一人,咬着牙往前走,心里头无非是揣着一个愿望,想去传闻中的扬州看看。她听说那里很美很暖和,有小桥流水,还有各种各样的花,不像她们苗疆,毒物遍布不说,路也很不好走,时不时就得打山间索道上过。

  遇上明祛那一天,白龙口的上空乌云密布。青萱抬起头,感觉要发生什么。

  这种天气照理是不该赶路的,可她已经在龙隐村耽搁了好多天,实在不想再拖下去了。摸摸包裹,干粮和衣裳都在,她便想起村里给她干粮的孙婆婆叮嘱过,女孩子一个人走江湖,随时都得看住这两样东西。虽然她觉得钱好像更重要一点,但是孙婆婆说的话应该也不会错。

  这样再检查一遍,心里仿佛也多了点力量,青萱捏紧自己的虫笛,一边祈福一边往前走。在前头不远的地方,村民说有个灵蛛洞。在她们圣教,蜘蛛是很神圣的,所以她想那个灵蛛洞也一定是个好地方,不如就在那里歇歇脚,万一下了雨也好避一避。

  事后青萱想,灵蛛洞吓人是吓人了一点,于她也未必不是个福地。她那时功夫太弱,又先入为主地以为哪里的蜘蛛都是友好的,所以进洞时一点儿也没设防。然而换一个角度,若非如此,她又怎么有缘与明祛结识。

  回忆那一日的洞内惊险,青萱敢说自己毕生难忘。她的耳边充斥着种种声响,一会儿哗啦哗啦,一会儿希希索索,更夹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声;石柱将蛛洞阻隔成一个迷宫,身后有霸王蛛紧追不舍,眼前却只有一个又一个的岔口,还不时有几个蛛茧堆在路上,诡异地耸动着,叫人毛骨悚然。

  几乎是要哭了吧。一点没有夸大。

  一个年方十八的少女,孤立无援,在这洞内无处可躲。

  有一个瞬间青萱想到过放弃,在那一秒里,她的眼前闪过父母的面容。她的娘亲是村里最年轻的祭司,蛊毒和医术都很擅长,而她的爹爹死得很早,在她几乎还未记事的时候,可那会儿她真的记起了他的样貌。还有、还有……还有好多朋友呢,那一小点儿的时间都来不及想,她想她要跟大家告别了,这么蠢的死法,一定会成为笑柄。

  ——但她当然没有死。

  一道闪电劈亮整个山洞的时候,青萱感到身上一暖。她看到金灿灿的佛光笼住了自己,像娘亲的怀抱。紧接着有什么人从她身边掠了过去,伴随着霸王蛛尖锐而刺耳的嘶鸣,她被吓得尖叫一声,终于双腿一软跌倒在地上。

  轰隆隆——

  雷声于此刻姗姗来迟。

  青萱颤颤巍巍地回头,想好了最骇人的场景,却没有看见预想中的巨大尸体与绿色毒液。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双布靴,沾着些泥,隐约能看出绣了云纹。抬头往上看,一串大佛珠阻了她的视线,来人微微欠身,一手仍执着长杖,另一手向她伸出来。

  “女施主。”他说,“起来吧,没事了。”

  这自然便是明祛了。

  他说罢这一句,外头又是电闪雷鸣,想来这大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。而至于青萱,她总算是回过了神来,紧绷的弦一松,竟就这样席地而坐,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。

 

 

· 第二章


  青萱这么一哭,轮到明祛傻眼了。

  从少林一路过来,他遇到过不少五毒姑娘,个个都擅长蛊毒,性子也很要强,简而言之,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么……这么柔弱的。他猜这位女施主是给蜘蛛吓坏了,当然这很显然,并且也不解决任何问题。

  明祛收回伸出的手,呆呆地杵了一会儿,又看看漏雨的洞顶,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。然后他低头,对着还在啜泣的娇弱少女,见她半分停下哭泣的意思都没有,只抱膝坐在地上,免不了又是一阵无措。

  轰隆——

  又一道惊雷破空。

  明祛叹了口气,从自己的包袱里找出一件僧袍,抖开挡在了青萱头顶。

  哄女孩子这个技能,师父和师兄都没教过他。这很正常,因为他们也都不会。所以明祛什么都没再说,默默给对方遮了一场来去匆匆的雷雨。

  “……大和尚,你累吗?”

  雨快停时,青萱也终于哭停了。她抹抹脸颊的泪痕,后知后觉地发现明祛还撑着僧袍。

  “多谢女施主关心,小僧不累。”明祛应着,觉得雨势很小了,便将僧袍取下抖了抖水。

  “不不不,我……我谢你!”青萱急忙摆手。她的中原话讲得还不够好,经常想不出该用什么词,只能慢慢地措辞:“大和尚,你真好。你救了我,还给我挡雨。可是我没有东西可以交换给你……”

  “交换?”

  “对呀,交换。娘说,中原的规矩,什么都不可以白收的。”

  青萱说得一脸认真,明祛却笑了。他运起内功蒸干衣服,蹲下身子递过去:“女施主,你穿得单薄,将就着披一下,莫要着凉。”

  青萱本想说我自己有衣裳的,一想,她们五毒的外衣根本挡不了风,也就不推脱了,接过来披上,又惊奇地问:“你是怎么把它弄干的?”

  明祛便示范,运气于掌心,阳性气劲仿佛有形之火,金光在微风里摇曳。

  “哇……这个、这个,我要学!”边嚷边伸出一根手指戳戳金光,青萱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,好似忘了这糟糕的天气,也忘了自己正身处恐怖的蛛洞。

  明祛微笑着摇了摇头:“这是少林内功,不可外传。”顿了顿,问:“女施主可是同友人走失?有什么小僧能帮忙的吗?”

  “‘有人’……是谁?”青萱偏头,“我是一个人过来的。从圣教那儿来。”

  “……那女施主这是要去往何处?若路途不远,小僧可护送一段。”

  “真的吗!你真好!正好雨停了,我们这就走吧!”青萱喜笑颜开,当即起身,随便拍了拍衣服,披着明祛的僧袍就要出洞。

  明祛看着她的背影,觉得这姑娘很是有趣,又想,五毒的姑娘果真都是风风火火的,少有中原女子的忸怩。拾起佛杖,他迈步跟上去,顺口问道:“女施主还未说,我们要去何地?”

  “去扬州,”苗疆少女笑意盈盈,“我也不知道远不远,不过这下有伴啦!”

  “……”明祛一愣,“扬州?”

  “是呀。听说那里很美很暖和,有小桥流水,还有各种各样的花……”

  就这样,青萱兴致勃勃地描述起了她想象中的扬州,只可惜明祛根本没有在听。好长一段路程里他都在思考怎么办,他得告诉青萱,自己没想直接把人护送去扬州。然而每回刚唤了声“女施主”,青萱那双明亮的眼睛询问地看着他,明祛便又说不出来,好像喉咙里卡了颗石子似的。

  他们走了三天,来到流云寺旁的驿站。明祛为青萱安排了马车,能直接到瞿塘峡。

  轻轻巧巧跳上马车,青萱拍拍身边的位置:“大和尚,快上来呀!”

  “……小僧……”

  “哎呀,有什么话路上再说嘛!”青萱抢过明祛的包裹和佛杖,先替他在车上放好,显然是完全没明白状况。

  明祛愕然。

  然后,他上了车。

  他记得青萱这一刻的模样,哪怕是很久之后。那张娇俏动人的脸蛋上满是笑意,像蝴蝶一样无忧无虑,头上的银制发饰反射着阳光,连轮廓都柔和。

  他从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。

  这是一个拐角,前路未知。

 

 

· 第三章


  他们乘着马车离开白龙口,之后乘船,顺流驶往夔峡。船家一路都在同他们聊天,讲些水上与两岸的趣闻,听说他们要去扬州,就更来劲地介绍起路线,好像要一直划下去,顺着长江把他们送到江南。

  到了瞿塘峡的地界,船家停在江流集下客。青萱收拾好东西走下船,抬头便见到高耸的岩壁,如有利刃沿边削过,峰势奇陡。在这气势恢宏的山水之间,飞鸟与木筏悠然穿梭,还不时有侠士自壁旁掠过。她看得惊奇,连眼睛都舍不得眨。

  那厢明祛谢过船夫,见青萱一脸不解,便去为她解惑。原来这些飞檐走壁的侠士都是在采仙草,要绕着峡中央的巨峰飞一圈,采下月影菇和七巧返心枝送给收集之人。

  拗不过青萱好奇,明祛还是带她去见了冷馨兰。这姑娘便是负责代收仙草的,每日都要带许多箱子到水中的小岛,同那些采仙草的侠士做交换。收到的仙草当然也不是她的,最终要交给白帝城的宇文城主,用于医治他的儿媳。

  “白帝城在哪里?”青萱又找到了新问题。

  明祛便只好答应,今晚在江流集休息一晚,明天就带她去白帝城。

  青萱得了承诺,高高兴兴地回了江流集,在借住的小屋里早早睡下,隔日一早便嚷着要出发。明祛没法子,只能依着。

  却说那白帝城坐落于瞿塘峡的正中,建在高峰之上,光城门就气势恢宏,听说是用一整块巨石雕刻而成的。头顶中央的位置,“白帝城”三个大字铁画银钩,门里戒备森严、人来人往,门外两旁还摆着一排排青铜宝箱。

  此时城门口已聚了些人,有的在开箱子,有的在画画,有的径直穿过城门,缩在角落乔装打扮。青萱气喘吁吁地爬上最后一级台阶,还没来得及感叹,倒是先引起了一阵骚动。

  “五毒天姿——!”

 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,就像打开一个阀门,近十个人一下子拥过来,七嘴八舌说着“快画快画”、“运气真好啊”、“美人图真是烦死了”这类的话。

  青萱给吓得不轻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死拽着明祛的袖子问:“这、这是干什么?我们怎么办?”

  “……这个说来话长,”明祛边回答边示意大家冷静,“诸位侠士只是想给你画像。”

  “画我做什么?”

  “——将你的画像上交给白帝城,可以换取奖励呀。”伴着这一把清脆的女声,一位小女孩不知从哪里钻出来,说完将一支毛笔塞进身后的黑衣男子手中,插腰命令:“快画!你得快点打起精神来!”

  青萱看了看,那是位身形高挑的男子,生得很俊,一头长发随性披在肩头。从她的常识来判断,这位是万花门下,也难怪有如此的气质。只是……

  “你在难过什么吗?”犹豫片刻,青萱还是问出了口。

  黑衣男子闻言抬首,神情微愕,似乎惊讶她这么敏感。但他却没说什么,只是浅笑一下,低头又画。

  站着给人画是件无聊的事情,好在大家都很体谅这个远道而来的五毒姑娘,送吃送喝,还有人分了几把钥匙给她。在这期间明祛被人扯到了一旁,好像是门派里的后辈,向他讨教武学。青萱探头看看明祛,又看看自己怀抱的各种小礼物,不管它们有没有用,至少她心里挺高兴的。

  “唔……那个大和尚是你的湿乎乎吗?”

  感觉有谁戳了戳自己的手臂,青萱低头,是方才那个小姑娘。

  “湿乎乎是什么?”她问,顺便找了一根糖葫芦递给对方。

  “湿乎乎就是教你武功和画画的人,”女孩接过糖葫芦,又指指黑衣男子,“喏,我的湿乎乎。”

  青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:“可是明祛不教我武功,也不教我画画的。”

  “那就不是了。”女孩嚼着山楂果,口齿不清地说,“你们大人真奇怪,都喜欢跟出家人在一起。我湿乎乎也是,对一个纯阳一见钟情,可是性别弄错了。”

  “啊,听起来好惨。”

  “是好惨啊!还有谷之岚前辈,为了一个纯阳道长一夜白头,都不常笑了。”

  “一夜白头?”青萱还没学过这个词。

  “就是一个晚上,头发全白啦!”小女孩咽下嘴里的果子,说得一本正经,“我一个师姐说,人在伤心欲绝的时候就喜欢拿头发出气,要么白了,要么呀……”她挥挥手,“都剃了。”

  “哦……”青萱还是似懂非懂地点头。

  她觉得这个小姑娘在讲一个大道理,她以前没听过,现在也还不能理解。但那位“湿乎乎”拍了拍女孩的头,教训道:“小丫头,净瞎说。”又冲她笑笑,叫她不要当真。

  青萱不知道要应什么,便什么也没说,想着自己也该走了,只等这对万花师徒画完。

  又过半晌,那厢明祛同后辈探讨完佛法,这厢的美人图也已完工。白帝城门口依然人头济济,不过再想画五毒天姿可要等下一位了。青萱将得来的钥匙全开完,心满意足地装满包裹,而这包裹自然是明祛来背,较之来时着实沉了不少。

  于是四人离城,方向不同便就此分手。至于那一幅栩栩如生的美人图嘛,拿去换奖赏就糟蹋了,干脆送了青萱带走,当作萍水相逢的见证。

  后来青萱时常后悔,当日竟没有问一问对方的姓名,此去经年,与那对师徒再也没有重逢。只留下那一幅画,她借花献佛给了明祛,虽说出家人带着女子画像不成样子,但明祛到底犟不过青萱,便说好只是代为保管,替她一并塞进了包里。

 

 

· 第四章


  从瞿塘峡往巴陵,又是水路。这一次的船家不比上一个健谈,同船的也都不是江湖客,人家各聊各的,青萱便攀不上话,只能坐在船尾看风景。

  她是在春天离的家,恍然半年,竟已是立冬时节。拂面的风里掺了寒意,难免会勾起莫名的惆怅,她开始怀疑自己出发得太莽撞,什么都没有想好,却谁的劝也不听。

  这一番千里赴江南,无非就是仗着年轻;偏要缠住明祛一起,说白了也是一个道理——横竖她年纪尚小,就算任性了一些、不懂事了一些,撒撒娇便混过去了。再说她也不是没有分寸,硬拉着明祛出发前也旁敲侧击问过,确定他本也没什么事,方才装作不知他曾动过离开的念头。

  中原有句古话,十年修得同船渡。

  在白龙到瞿塘那段路上,青萱尚无什么感想,现在沉淀下乘船游江的兴奋,偷偷瞄一眼身旁打坐的明祛,嘴角便不禁轻挽。

  他们应该是有缘的吧。她带着点窃喜想。

  是以这时的青萱虽还不解所谓爱情,却已确定自己很喜欢这个大和尚。她当这是缘分。漂泊于江湖,萍水相逢,能投缘实乃人生之幸事。

  她忍不住又去看明祛,后者已经很久没动了。于是她就这么抱膝坐着,头枕在手臂上,侧头静静地看。

  渡船平稳,载着少女的柔情,驶向一份朦胧的感情。

 

  自巴陵始,北上洛道,向东便到扬州。

  青萱盘算着,到了扬州明祛肯定就不陪自己了,那不如将这段路程再拖久一点。正好巴陵是个风景宜人的好地方,听船家说不少人都特意来这儿游玩,她便打定了主意要多留一阵。

  至于老实人明祛,哪里猜得到这丫头的小九九?只道她是赶路累了,玩心又重,照旧是顺着。

  巴陵县是远近闻名的大县,地界里有山有水,向来富饶又太平,唯有一点麻烦,那就是野兽颇多。因此青萱若要在县里停留,明祛毫不担心会有危险,可她偏要往郊野去“踏冬青”,他就没法撇下她不管了。

  是普通的关心也好,或是不经意间多了些什么也罢,到底明祛已是放不下青萱了。这一点,他自己并未察觉,青萱却看出来了,于是就连心里那一丝丝的愧疚也没了,每日笑逐颜开,拉着明祛游山玩水。

  一个多月的时间,他们几乎逛遍了巴陵,去过潇湘岛的兽居,见过桃丘的六仙,在八角寨为民除害,在还在通天泽巧遇了恶人谷少主。只有西北那一条路,青萱没有机会走,因为明祛说那里很可怕,是一片荒坟,姑娘家还是不要去为好。她很想辩说自己一点儿也不柔弱,便是荒坟又有什么可怕?转念回想起初见时那个雷雨交加的秋日,自己被霸王蛛追得一个招式都用不出来,最后还哭了一场,终于没好意思。

  业已提及,巴陵野兽不少。而青萱的战斗力——按照日后某位藏剑少侠的直白评论——自保尚可,缠斗就是找死,轻功又不好,逃也逃不掉。当然这不怪青萱,因为她打小修习的就是补天诀;离开苗疆,本该把毒经的招式练练好,却又碰上一个永远在保护她的明祛。

  人与人之间是有依赖的,相处久了,不光青萱依赖明祛,明祛也渐渐习惯了有人在背后治疗。他感到自己的心又暖了起来,经年的沉闷像积攒的灰尘,正在被这个苗疆姑娘一层一层掸开。

  这种感觉他从未有过。

  青萱于他似乎越来越重要。

  好几个夜晚,当明祛倚着林间的大树,他会觉得一切是那么美好。月光无声地倾洒下来,四季如春的巴陵依旧青草遍布。他的肩头靠着一个偶然结识的朋友,日里活蹦乱跳,此刻已沉沉睡去,披着的外衣总是要他帮忙盖好,姣好的面容只看得清轮廓。

  他闭上眼睛,隐约闻到香气。灵蛇尽职地守护着主人,交颈依偎,发出轻轻的嘶嘶声。

  就在这些点滴里,滋生的情愫攀遍了心的枝桠。

 

 

· 第五章


  位于巴陵县的附近,解语与浮云二寺曾经也是这一带的祭拜佳地,直到山贼流寇在不远处落寨,自称“聚仙”,这两座双子寺也就自此无人敢去。县民多年受山匪欺压,对那聚仙寨多有忌惮,初时尚有不少反抗者,然而或是吃了亏,或是图自家太平,逐渐也就默许了山寨的存在。

  匪类如此猖獗,自然人人讳言聚仙,是故直至这一日青萱提到,来了这么久还未去巴陵东北看过,明祛才忽然忆起二寺来。前些日子他自少林前往成都,途径巴陵曾听说过聚仙寨为祸寺庙的事情,此番竟未想起,实在愧为佛门弟子。如此一想,拜访二寺俨然成了首要大事,明祛自骂罪过,翌日一早便催着青萱出发。

  两座小寺之中,离巴陵较近的是解语。

  二人一改这些日子游玩时的悠闲,乘了半日马车,之后轻功赶路,终于在当天抵达解语寺。是时恰是黄昏,夕阳的余辉笼着矮房与庭院,这佛门圣地早已不复昔日风光,朝内望去,只见残垣断壁、寥寥武僧。

  明祛原也料到寺内情况不会太好,却未想竟如此破败,处处透着荒凉。他不禁想起少林寺,那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。少林的恢宏远非一般庙宇可比,僧院众多、风景也好,僧众各司其职,每日香客亦络绎不绝。与之对比,解语简直已不可称寺了。

  道一声阿弥陀佛,明祛强迫自己舒展眉宇,心里的不忍与气愤却哪里舒展得了。青萱则在一旁自言自语,话里的情绪也很激动,大抵就是些感慨,说的是家乡话,明祛听不太懂。

  二人在院外稍作停留,收拾了情绪入内。左右看过,庭院两边各有几位武僧,大多无精打采,只有两三位仍在练武;正前方的堂门前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僧人,看样子该是这里的住持,披着有些褪色的黑色袈裟,面相和蔼,神情却凝重;在他的身边另有一位施主,受了重伤的样子,躺在地上奄奄一息。

  明祛紧步上前,下意识先看了一眼伤者,确定人还活着,这才放心去与那老僧交谈。

  原来这位释智大师原也不是这里的住持,云游至此,是想去看望在浮云寺当住持的师兄。待上得山来,听闻巴陵山贼猖獗,释智大师慈悲为怀,便先行前往聚仙寨劝化寨主。谁料劝化不成,又恰逢百姓前来送礼,而寨主不满礼品欲下杀手,他只得改变计划,先护百姓出山,几经波折逃到这解语寺来。

  明祛听罢前后缘由,心想那些山贼草寇简直无可救药,叹口气,问:“那这位施主是?”

  “惭愧,惭愧。”释智大师摇了摇头,“眼下这位施主出血不止,老衲又受了内伤,所以只能暂时帮他止上一时半刻……”

  “小僧愿尽绵薄之力。”

  “如此便烦劳了。还请二位帮我从这附近的树桩中取来降香,以帮这施主止血。”释智大师显是受伤不轻,说完这句咳了几声,又道:“救人要紧,二位速去速回。此刻天色已晚,也要千万注意安全。”

  明祛与青萱颔首应诺。

  转身要走,忽听释智低语:“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……”

  明祛顿住脚步,回过身来,向这高僧又行过一个合十礼,这才运起轻功寻草药去了。

 

 

· 第六章


  是日入夜之时,明祛和青萱采够了降香归来,释智大师着手研磨草药,又拜托二人方便时替他去浮云寺看看。正巧那受伤的猎户有事相求,希望能够拿回被山贼夺去的香草荷包,明祛问过青萱的意思,见她也是义愤填膺的模样,便马不停蹄又往浮云寺而去。

  解语寺的遭遇尚且如此,离聚仙寨更近的浮云寺就更不必说。连释智大师其实也明白,若师兄仍在寺内,怕是凶多吉少。然而即便心里早有准备,真正见到浮云寺的情形,二人还是悲愤难以自持。

  佛门中人,杀诫乃是第一诫。

  所以明祛只能紧紧捏住佛杖,用力之大连指骨都发了白。他的愤怒不能化作杀意,因为佛祖教他以慈悲宽恕天下。

  “这些人……不,简直不是人……”

  青萱喃喃,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,不知不觉泪已盈眶,仿佛一眨眼就会落下。这一刻她多么希望自己学好了毒经,像很多同门一样,虫笛一挥就是千蛛万毒,杀尽一切该死之人。她想这个江湖不该是这样的,明明有那么多人行侠仗义,为什么还会有龌龊残忍的事情发生,明明是那么美那么美的巴陵,怎么这一头和那一头会天差地别。

  夜色里,这小小的浮云寺宛如人间地狱,巡逻的山贼个个凶神恶煞,围坐在一起赌博喝酒,仿佛索命的厉鬼。释然大师已然圆寂多时,身下还有一个小和尚的尸身,想必是这位不擅武学的高僧以身挡刀,终于双双毙命。再观四下,满目疮痍、尸身遍地,月色照着破落的庙宇,满地的血迹散发着腥气,似是那些不愿离去的冤魂,飘散在空气之中。

  “我要杀了他们……”青萱激动得尾音发颤,说着就要从藏身的树上冲出去。

  “杀了他们又如何!”明祛一把扯住她的手臂,拧眉低斥道,“冤冤相报,杀人能解决什么问题!”

  “否则呢!你凶我、不让我出手,那你解决啊!”青萱几乎要叫起来,忽然间满心委屈,因为明祛从没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过话。

  她这样一喊,虽是压低了音量,毕竟还是太响了一些。山贼中有几个耳尖的心生警觉,提刀跃起,大喝道:“谁!快给大爷滚出来!”

  明祛急忙拉着青萱离开。

  他们提气飞奔了几里,青萱猛地甩开明祛,不管不顾地骂起来。骂人当然是苗疆话顺口,她骂完山贼骂明祛,骂完明祛骂苍天不公。本就轻功不佳,总是调不匀的气息越骂越乱,最后咳嗽的时间倒比说话多。

  明祛无言,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。过了半晌,等青萱差不多把气理顺了,才开口说:“对不起。”

  “……你从没那么凶过我。”被道歉的人扁扁嘴,“但是,是我太冲动了,你没错。”

  “对不起。”明祛重复。

  “都说你没错了……”

  青萱用鞋底蹭了蹭地上的草,声音低低的,心头有点暖。她听见明祛第三次说:“对不起。”不知怎的就微笑起来。

  是时月色倾泻,如鲛绡朦胧。山岭寂静无声,只有风过树叶时的希希索索。

 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,青萱的心情平静而柔和。

  明祛总是这样的。这些日子以来,总是他在包容她。就像刚才,分明是她闹了个奇怪的别扭,可却是明祛在一遍遍道歉,看起来很傻,但傻得叫人喜欢。

  实在是找不到别的形容了。

  青萱用了一路归途来想,也只想到一个空泛的“好”——

  这么好的人,又对她这么好。好到在一起的每一天她都感到开心,巴不得一辈子都在一起才好。

 

 

· 第七章

 

  见青萱平静了情绪,明祛仔细分析了一下现况,建议先夺回猎户的香草荷包,其余的再行商量。撇开一时的冲动,青萱毕竟不是莽撞之辈,冷静思量,知道现下也只有如此,当然就点头答应。

  回到浮云寺,山贼大多已就地睡了。二人按照猎户形容的特征找寻,不多时便确定了几个可能的目标,只是月色朦胧、猎户给的信息又少,要做准确判定实在太难。

  明祛正犹豫如何是好,青萱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拍:“榆木脑袋!都杀了不就好了?”见明祛皱起眉,便又哼了一声,道:“怎么,又在纠结什么杀诫不杀诫了?这些人这么该死,我倒不信菩萨会袒护他们。”

  “可……”明祛张了张嘴,没说出什么有理的话来,自己又闭上了。

  “哎!算了算了,”青萱恨铁不成钢地摆摆手,“你下不了手,我来!”

  “可你只会蝎心。”这一次明祛倒是把那个“可”字接下去了。

  “……只、只会蝎心怎么了,蝎心可是我大五仙教的神技……”想着这大和尚真不留情面,青萱的气势瞬间减弱,还一不小心结巴了一下。

  原来这蝎心是五毒代表性的的攻击技能,而且毒经与补天诀均可使用,但是两种心法下的威力却有着天壤之别。更郁闷的是,明祛说得一点儿也没错,她真的就只会蝎心,什么千丝、什么百足,全部都用不熟练。

  不过,话说到这份上,意思已经到了。

  明祛虽然点穿了事实,这会儿也要给对方一个台阶下,趁着青萱还没破罐破摔到召唤灵蛇,急忙道:“你一个姑娘家,还是不宜出手。”

  于是青萱大获全胜,自告奋勇用蛊虫将山贼引了出来,明祛却终究不忍,没有动用杀招,只将几人都击晕了,搜出荷包便罢。

  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,这句话其实明祛一直懂。许了佛祖清心斋戒又如何呢?终不是想持便能持,想守便能守。

  他很想告诉青萱,他并不是迂腐之人,只是有太多事情想不通透,心里满是迷茫与无力,所以才无法果断。可青萱考虑问题的方式是非黑即白,同她不一定能讲得清,他也不想给她添烦恼,便只有不说。

  十年修行,明祛从未忘记自己漂泊的童年。当初在江湖备受欺凌,是师父领了他入佛门,免他诸多苦难——试问这何尝不是一种逃避?江湖永远是那个江湖,太多人作恶多端、丧尽天良,他却埋首于经卷之间,藏身于寺庙之中,假装佛祖能渡所有世人。

  他不想承认,所谓佛门清净,在此刻看来竟会如此可笑。摆在他面前的选择也早就定了答案,不是因为青萱,而是这世道令他无可奈何。

  “我佛慈悲……”

  明祛微仰着头,目光悠远却空洞。青萱扯扯他的袖子,提醒他不是感慨的时候。

  他们轻功飞回解语寺,释智大师还没有休息,得知浮云寺的悲惨遭遇,先是沉默良久,继而缓缓摇头,说这都是劫数。

  明祛心乱,身边人说了什么一概不知,只是忽然听到释智大师叹道:“老衲修行大半生,原来只是逃出俗世,并非真正看破……”一时如遭雷击,猛然回过神来。

  ——逃出俗世,并非真正看破。

  是啊,自己不也是这样吗。

  他已经逃了太久,也自欺欺人了太久。这世间万事,却都是要经历其中时方能看破。

  不入红尘,怎断红尘。

  原来这个道理,师父真的没有骗他。

 

 

· 第八章


  以明祛的严谨与固执,如何应对这窝山贼自然还需从长计议。青萱建议趁夜偷袭,像取回香囊那样分批诱出,他也只说可以考虑。

  这一夜注定无眠,二人虽在寺内借宿,却谁也没有睡下。明祛在旧木床上坐禅,希望能借入定来平定心绪,然而闭上双眼,浮云寺内的惨烈场面便交叠浮现,如同一团无法挥散的烟雾,将他紧紧地缠住。

  自己尚且如此,何况青萱?

  明祛轻皱眉心,着实放心不下,终于还是决定去看看。

  青萱的房间位于寺门附近,与武僧宿屋隔开,本是间堆放杂物的屋子,今日还特意打扫过。他缓步走到屋旁,倒不必费事叩门,只需抬头便可见到对方。

  月光将少女轻笼其中,背影曼妙,碎发在风里恣意飘拂。明祛一时怔忡,目光竟难以挪开。

 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,青萱非但是个姑娘,还是个十分漂亮的姑娘。

  “——来了怎么不上来?”

  青萱忽然回了头。

  明祛回神,不知怎的却不敢上去,只措了措辞,答:“不了,只是有些担心。既然你还好,也就没事了。”

  “……你又知道我还好?”青萱接了一句,转回头去。明祛等她往下说,却许久也没有等到。

  月明星稀,陪伴夜色中的二人,唯有凉风不解风情,兀自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。

  明祛最终还是上了屋顶。

  破败的顶棚堪堪受住两人的体重,有人动弹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。明祛轻手轻脚,动作瞧来很是别扭,可现在的青萱没心情调侃。

  她等他坐定,犹豫着问他:“你想家吗?”

  “我没有家,我的家就是少林寺。”明祛没有用谦称,他想自己和青萱之间已经没必要这么疏远。

  “哦……”青萱点点头。

  明祛知道她是想家了。

  “明祛,你知道吗?我离开苗疆之前,有一些师兄师姐劝我,中原很乱。”青萱抱膝而坐,缓缓地诉说,“我们那里虽然也很乱,但我爹死得很早,我娘又是村里的祭司,所以大家都把我保护得好好的,好多事情,不是很光彩的,或者太残忍的,都不会让我看到……

  “我不太会毒经,其实是我娘不让我学。她不想我出去跟人打架,因为我爹就是这样死的。从小到大我没有出过村子,村里人都关照我,慢慢地,我自己也就觉得不强也无所谓……

  “这一次赌气来到中原,本来我想锻炼一下自己的。可是我运气好,一路都有你陪我,就又重……重……”

  重什么复什么来着?

  青萱被成语难住,尴尬地笑了笑:“哎,我果然太没用了,连中原话也还是讲不好。”

  她的声音很轻柔,透着些许惆怅,由风携来,又在风里消匿。明祛在旁安静倾听,不知不觉也难过起来,好似心被什么人捏住了,隐隐约约地抽疼。

  他心里想,若是个机灵健谈的人,这时只需舌绽莲花,将青萱哄得开心,或是引开她的注意力便好。然而自己偏偏是榆木脑袋,想破了头也想不到话来开解,更别提什么哄人开心了,顶多也就一句:不是的,你很好。倘若对方追问一句哪里好?便又要答不上来。

  不过好在青萱也了解他。

  要这大和尚说什么贴心宽慰的话,恐怕要等下一辈子。她自顾自说完,自顾自伤感,明祛只要陪着她,她便很满足。

  末了明祛还是笨笨地开了口,说:“不是的,你很好。”边说边伸出手去,摸了摸青萱低垂着的头。

  “哪里好?”青萱抬起头,问。

  明祛答不上来——她故意要看他答不上来,含着泪光的眼睛眨了了几下,终于噗哧一声笑了。

  “呆子。”她嘀咕。

  明祛也抿唇一笑,却不知有没有听到。

 

 

· 第九章


  卯时将至的时候,明祛推开房门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他的耳边是清脆的鸟鸣,空气里的露水沁人心脾,阳光静静地照在身上,一切都安好。

  寺内的武僧也陆陆续续地起了,这让明祛有些惊讶。他会早起是习惯了在少林寺的早课,这些僧人却如此自律,委实难得。

  回想昨夜后来,其实他与青萱大多无话,只是并肩在房顶又坐了许久,最后各自回屋。他合衣躺下,心情较之前平静了许多,终得以小憩片刻,然后在浅眠里迎来清晨,同那些自发的武僧一起诵经。

  自从离开少林寺,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机会了。此刻心如止水,连那浮云寺屠寺之仇也可一时抛诸脑后。

  诵经大约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,明祛静心诵完,自然就要去找青萱。解决山贼的任务现下有一半落在他们身上,尽早商量对策总是好的。

  正要迈步,身后有人唤他:“明祛师父!”

  明祛回头,见是那受了伤的猎户,便折回去问候:“施主伤势未愈,怎么不多歇息,也起得这样早?”

  “哎,我不打紧!”猎户摆摆手,“你快去聚仙寨看看,和你同行的姑娘怕是一人去了。”

  “……什么?”明祛一怔,语速随即加快几分:“她去聚仙寨做什么,那里不是山贼的巢穴吗?”

  “可不就是嘛!”对方也是一脸着急,“说来也怪我,先前她来同我打招呼,我顺口说了一句:擒贼须擒王,替释然大师报仇还得要去杀了那聚仙寨的师爷。青萱姑娘侠肝义胆,当即答应,说今日便将那坏师爷给除了。我见她好一阵都站在寺门口,像是要等你的样子,就没上心,刚刚却突然发现她不见了……哎,她一定是独自去了,你快去看看!”

  这一番话听得明祛心慌,立时便要拔腿追去,忽然觉出蹊跷,拧眉问:“她究竟何时走的?”

  “唔……具体时间我也……”

  那猎户支支吾吾,说不出个准数,明祛却已问了他想问的,当下运起轻功,御风直奔东北方向的聚仙寨。

  他的心里有气,像有一团火腾升起来,烧得他头脑发闷。差一点他便要对着猎户发火,骂他撒谎——青萱必定早已出发,因她知他不会同意这么莽撞的方式,什么“好一阵都站在寺门口”,不过是事先串好的说辞;再加上猎户那副慌张的模样,斩钉截铁地说她一定是独自去了,无需更多推论,青萱此时恐怕已经潜入聚仙寨了。

  这个丫头——!

  明祛咬牙,越赶越急,竟差一点与一伙巡寨贼迎头撞上,忙更改路线。

  从解语寺到聚仙寨尚有一段距离,而那聚仙寨师爷又必定在最里处,是以若想不惊动巡寨贼,便唯有两个办法,要么从高空避过,要么从山壁绕行。少林的轻功无法飞跃太高,是以前者提也休提,纵然翻山越岭绝非易事,明祛此时已顾不了太多,只将体内真气急旋,一次次于气竭时强行提气,贴住了山壁攀行。

  如此急行了足有半炷香的时间,明祛爬上一个巨石平台,打坐稍歇。他的气力已经耗尽,刚才险些便要坠下山崖,好在意念坚定,平日也从未疏于修练,否则当真不堪设想。饶是如此,现在想想也是后怕。

  没有时间调息太久,明祛只稍作了调整,又勉力站起身来。环顾四周地形,原来这块平台是从山壁突出来的部分,离山顶极近,抬头已可看见寨中的瞭望塔与几座房屋。

  是时晨雾初散,阳光从云层间洒下,将这高山峻岭柔柔笼罩。美景当前,明祛此刻虽无心欣赏,却记下了这一处好地方,想着过两天可以带着青萱来看日出。他记得青萱提过,苗疆瘴气重,日出没什么好看的,倘若有机会,真想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看一回。

  这样一遐想,心思倒是定了些。可惜还没等明祛分析分析形势,山顶上便忽然热闹了起来,隐约还飘出虫笛之声,悠然飘忽,却清亮可辨。

  寒蚕冰丝凝霜露,有酒平步上九天。

  这些旋律明祛听过不知几回,都是五毒教的疗伤技能。这种地方、这个时候,吹笛之人不是青萱还能有谁?当下想也不想,拔身同时佛棍已然在手,径直往笛音追去。

 

 

· 第十章


  聚仙寨的师爷名叫何坏水,名字便取得“好”,当真是一肚子坏水。这师爷自己虽然手无缚鸡之力,却竟然真有几分头脑,上山后成了寨主林云仙的亲信,诳得全寨山贼都听他使唤。

  昨夜里浮云寺的手下报上消息,说有几位兄弟惨遭毒手,何坏水料得近日山寨不会太平,早吩咐下去,要众山贼严加巡逻,一旦见到生人,尤其是那些一看便不是普通百姓的江湖人士,不管是什么来头,通通先抓住再说。这些巡寨贼本就是好事之徒,听说可能会有人来闹事,非但不怕,甚至还跃跃欲试,一个个摩拳擦掌,要与“入侵者”大战一番——最后这些拳头就全冲青萱而去了。

  聚仙寨一战,经青萱自己事后回想,的确是她又在处处拖明祛后腿。虽说这是常事,这一路都是明祛保护着她走过来的,但这一回不一样。

  这一回,明祛差点为她把命丢了。

  其实从被发现的那一刻起,青萱就知道要糟,别说还手了,她连保命都很困难。围攻上来的山贼少说也有二三十人,她退到无路可退,早就手足无措,心中也只剩下一个希望,盼着明祛早点赶到。

  她是多么后悔自己的逞能,非要独自先行,想证明自己没那么弱。可是结果呢?使尽全身解数,也不过证明了她就是这么没用,被这些从未真正学过武的山贼逼得落荒而逃,还没能逃掉。

  这世上从没有让时间倒退的方法,青萱知道,可她抑制不住地要去想,倘若自己成熟一点,再有自知之明一点,事情一定就不会这样。或者,干脆让明祛来得晚一步,有空闲调息完毕,也不要代她受伤。以明祛之全力,即便最终免不了一番苦战,至少不会伤得这么重。

  是她不好。是她错了。

  这一次她主动道了一遍又一遍的歉,明祛却昏迷不醒,不肯开口说一句原谅。

  末了是释智大师看得不忍,喃喃念了一句佛号,劝道:“女施主莫要自责了,明祛小师父内力耗尽,又失血过多,昏睡几日亦属正常,没有性命之虞的。”见青萱只是守在明祛身旁,一副要等到他醒过来的样子,只好转而道:“此番除去何坏水,女施主亦受了不少外伤,即便要照料,也需保重自己啊。”

  听到这一句,青萱才转过头来,勉强笑了笑:“多谢大师关心,我不碍事的。”转头又看向床榻上的人,嘴角的弧度也缓缓淡去。

 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,释智大师叹了口气,迈步出了屋子。

  有些事他不愿意点破,因他自己尚不能超脱这俗世,又何谈点化他人。也许这样顺其自然反倒更好,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,有人可得觉行圆满,有人则要在红尘间沉浮一生,这些都自有因果。再者,生逢乱世身不由己,囿于如何看破七情,却对杀伐之音充耳不闻,亦未必能得大自在。

  他终究只是个旁人,之于明祛,之于青萱,之于那两人之间尚不明晰的感情。而那份尘缘羁绊,难悟更难解。旁观者虽清,不可说也。

 

 

· 第十一章


  明祛醒来的那一日,不巧是个阴雨天气。巴陵秋雨淅淅沥沥,从山上往远处眺望,目力所及是一片朦胧。

  明祛睁开酸涩的眼睛,只觉得口干舌燥、浑身乏力。屋子里除了他没有别人,窗子开了一条缝,鼻息间尽是湿气。

  他的脑中有片刻空白,然后才忆起发生了什么,也大致能猜到自己的状况。

  当日力竭之前,他护着青萱逃出了聚仙寨,身后虽有不少追来的山贼,但何坏水已死,群“龙”无首的山贼没有追出太远。那时青萱已经哭得不成样子,俏脸上又是泪又是血,他想替她拭了,手却抬不起来,倒是看着她自己抹了个大花脸。

  “我没事的……别一副我要死了的样子……”

  他勉强开了句玩笑,可惜没把青萱逗乐,支着重量的佛杖终于一歪,身体栽倒下去,意识也被瞬间抽离。

  之后发生的事情,他一概不知,只隐约听到过虫笛声与人声,还感到有人在替他上药擦身。在这段长久的迷蒙之中,他做了许多梦,想起了许多以为早已忘记的人与事,甚至还看见了奇妙的光。那光就像正午的阳光一样亮,却比阳光柔和得多,他身在其中,感觉不到疼痛或悲伤。

  从未有一刻,明祛感受过那样一种平静。他想这也许就是佛光,可佛光意味着什么呢?

  在他读过的经书里,佛光有时是一种象征,唯大智慧者方能拥有;有时则是一种指引,为人抚平苦痛、带人前往极乐世界。若是如此,于他,这佛光就必然是后者了,是要洗涤他在红尘间的污浊,好去往那极乐之净土。

  ——我是要死了吗?

  这想法在明祛心中升起,虽然还不清晰,已足够将他扯出那份极致的平静。于是刹那间无数念头涌现,把记忆碎片都冲得破碎,他看到另一个自己,有着同样朴实的相貌,却带着他早已丢弃的生动神情,从视野的尽头缓步走来,向他抛出一个问题:

  “什么是佛?”

  ……什么是佛?

  这个问题明祛早就会答,还知道怎么答会被师父称赞,怎么答会让不懂佛理的人也敬佛。然而这时却不知为何,他张嘴哑然,什么也说不出来,只能看着对方讥笑自己,听着越来越多的问题:

  “你可是一心向佛?”

  “你是否当真明白自己的心?”

  “你在逃避着什么,又为什么逃避?”

  每问一句,那人便靠近一分。而他看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,喉咙里像有火在烧。

  “答呀,明祛,答呀……”

  随着话语越来越响,彼此的距离也越来越近。然后——毫无征兆地——那道身影模糊起来,一会儿变作师父的模样,一会儿竟又变成了青萱。

  “答呀,明祛……”

  几种声音交织着响在耳旁,时而满是讥讽,时而和蔼淳厚,时而脆如银铃,几乎要将他逼疯。明祛退了半步,才发现自己的腿在发颤。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阻止他逃离,将他的双脚牢牢定住。

  答呀,答呀。

  这仿佛永无止尽的催促让明祛心生恍惚,却也似乎因此而寻到了答案。那些过往从未直面的问题,在这梦中的平静之后、质问之中,终于找到了逼他解答的机会。

  “答呀,明祛,你都知道。”

  最终的画面定格,他看到青萱站在面前,唇边噙一抹笑,眼中却含泪。

  他就这样醒来。

 

 

· 第十二章


  明祛总算苏醒,自己却刚好不在他身边,这件事让青萱足足郁闷了一整天。

  此后两日,她对明祛照顾得越发细致了,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,连晚上都要在明祛屋里伏案而睡。只是想想便知,明祛一个出家人,得一个姑娘这般贴身照料,就算不惹他人闲话,他自己也受不了。是以第二天夜里,他劝了青萱足足半个时辰,好不容易才把这丫头劝回自己屋子睡去,为自己赢得几分安宁。

  听青萱说,前些天是连下了好几次阵雨,天空都给洗干净了,特别清澈。这会儿站在窗前,明祛仰望星空,自然就想起这一番话来。

 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梦的事情,倒不是刻意,而是一见到青萱就忍不住要想起来。那些问题越是想得明白了,他就越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白日里释智大师找他聊过,说青萱施主对他很是上心,可他毕竟是佛门中人,实应慎之。他听时赧然,懂得释智大师的言下之意,刚巧青萱跑了过来,问他们在聊什么?他便忙说没什么,告辞回屋。

  青萱当然是跟着他走,说要监督他打坐调息,身上的银器叮当作响,像她的步伐一样轻快。在这叮当声中,他听见释智大师喃喃自语,说的是一句他曾经听过的佛理,如今听来却字字珠玑。

  “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,心不动,则人不妄动,不动则不伤;如心动则人妄动,伤其身痛其骨,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。”

  释智大师的嗓音有几分低沉,带着历经沧桑的厚重,此刻回想,亦能记起每一字的语调。而这句佛理,看似简单,实则艰涩,怎样去理解都可以,却恐怕没有一种理解能称得上完美。

  他明白,之于情,若是使心妄动之情,自然会摧心伤肺;之于欲,若是使心妄动之欲,自然会伤身痛骨。然人固有七情六欲,使心不动,谈何容易?便唯有顺之——顺之却不执着,拿起而后放下。

  人都有劫数,对明祛来说,青萱就是一个劫。他早已喜欢上这个苗疆姑娘,但他不能说,而且要慢慢去忘掉。因为只有这样,他才能成就自己的修行,也成全青萱更好的未来。

  前人有一句话,若无采撷意,莫漫攀花枝。

  青萱是他的缘分,却不是他该去采撷的那一朵花。

  忽而一阵风过,若有似无的笛声飘进小屋,明祛收回目光,伸手关了窗。然后他走到桌前,从包袱里找出许久未用的纸笔,点一根蜡烛,缓缓磨墨。

  有一阵子没给师父写信了,不知寺内近来如何。明祛这样想着,蘸墨落笔,本想写一封长信,终究还是习惯了少言,只寥寥写下:

  尊师慈启,

  久疏问候,望师父一切安好。明祛此番远行,终幡悟所谓:不入红尘,怎断红尘。近日罪孽深重,自当清修以净心。勿念。

  写罢搁笔,自阅一遍后收起。明祛抬起手一只手按住心口,另一手行单掌礼,默念了一句佛号。

  心口有一点疼,他清楚这不是因为伤。

  心痛故知世间诸般痛苦,归根结底,最痛的莫过于心。

 

 

· 第十三章


  晨曦尚未降临,青萱被叩门声叫醒。睁开朦胧睡眼,灵蛇已在门口嘶嘶吐信,催她快点开门。

  青萱打了个呵欠,一边嘀咕着:“谁啊,这么一大早的……”一边磨磨蹭蹭地下了床,从床头抄起外衣,跑去把门打开。

  站在门外的不是别人,正是明祛。他是一身要出门的打扮,披着僧袍、拿着佛棍,见到她便道:“快起来,看日出去。”

  青萱闻言一愣。

  她觉得今天明祛有些不太一样,表情没平素那么呆板,目光柔和,似乎还在微笑。瞧他这个样子,自然不是在开玩笑,青萱虽然还是很困,但抵不住明祛相约的诱惑,终于满心欢喜地答应了。

  “怎么想起去看日出啦?”走在路上,青萱忍不住问。

  明祛答道:“那天去聚仙寨救你,路过一处好地方,想起你说过想好好看个日出,就记着了。”

  他是个老实人,是什么就说什么,可在青萱听来,这话就有了别样的效果。

  莫非这榆木脑袋竟然开了窍?

  她边想边偷瞄向明祛,见这大和尚神色如常,反倒感觉自己的脸烫了起来。

  此行少说也用了半个多时辰,一来天色还暗着,路不好走,二来明祛大伤初愈,内力还未恢复,不能使用轻功太长时间。好在明祛清楚地记得路,而自那何坏水死后,聚仙寨也有些散乱,二人总算在卯时四刻左右抵达了山壁上的那个平台。

  眺望远方,山间缭绕着薄雾轻霭,太阳露了一个小头,正努力翻越云层。青萱做了个深呼吸,一股难以名状的感动油然而生。若不是这里紧靠聚仙寨,她多想唱起她们族里的山歌,赞美这巧夺天工的山林,赞美自然所赠与他们的一切。

  在苗疆,哪里都能听见山头上对歌,有情人借歌传情,干活的也用歌声互相勉励。他们崇拜日月,认为日月的光华能洗涤心灵,所以能够看到这么美的日出,在她看来是一件极其神圣的事情,足够令她毕生难忘,更何况……

  青萱转过头,看到明祛正仰望着天空,双眼澄澈,没有一丝污浊。

  这是她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,虽然还不敢说出口,但心里已是认定了。能够在一起做件有意义的事,她不知明祛是怎样想的,对她而言是一种莫大的幸运。

  “真好……”她喃喃自语。恰一阵微风拂过,吹起额前散落的碎发,她抬手去理,感到肩上添了份重量,原来是明祛将僧袍披在了她身上。

  “佛门内功,不惧寒的。”还没等青萱做出还的动作,明祛已将断了她的念头。

  “哦……也对。”青萱点点头,把僧袍拉拉好,心中甜滋滋的。她有一种感觉,好似他们正在做什么约定,这些日子以来的点点滴滴都是积淀,这一刻,他们是心意相通的。

  这感觉让她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,忽然生出一个想法,匆匆在随身背着的小包里翻找起来。她的手有点抖,既兴奋又忐忑。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她不知道,可她不想自己来日后悔。

  “你在找什么吗?”明祛问。

  “啊,我……”青萱慌张地藏住手里的东西,那是一个珍贵的小盒子,“我、我有东西要给你,那个,你闭上眼睛。”

  明祛的反应有些古怪,像是很想拒绝,可是终究没有。他听话地闭上了双眼,什么也没说,由着青萱拉过他的手,将什么东西放在了他的手心。

  “好啦,可以睁开眼了。”

  他听见青萱小声地说。睁开眼,手上却空空如也。

  “是什么蛊吗?”明祛想起方才手心有一下酥麻,静心运气,果然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自己体内。他知道五毒教最擅长的就是蛊,而那些蛊并非全都有毒,亦有不少是有益的。倘若青萱是给他种下了什么益蛊,他倒不会觉得奇怪。

  “这个蛊嘛,就是在我们教里,也是很珍奇的。”青萱半真半假地说,“以后你在哪儿、你在想什么,我都能知道,是不是很厉害呀?”

  “我在哪里,你都能知道?”明祛虽然不信,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。

  青萱只是嘻嘻一笑。

  这时候太阳真正升起来了,漫天朝霞都泛着橙光。山岭间雾气蒸腾,空气湿漉漉的,寒意更重。层峦叠嶂,极尽自然之雄壮,被阳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,宛如盘踞的巨龙,下一瞬便要咆哮着冲向天际。

  明祛无言地注视这奇景,不由得想起少林。同样多山,少林的山巍峨雄壮,瀑布飞泻而下,处处皆是凝重威严之感。他无法否认自己很想念少林。尽管佛说,一切外在皆是虚妄,可少林的一山一水、一草一花,都已经植根在他心里,让他知道那里是他的归属。

  你不属于这里。

  他听见心里的声音。

  回过神,发现青萱正靠着他的肩膀,呼吸绵长,已浅浅睡了。

 

 

· 第十四章


  离开巴陵很久后青萱才听闻,巴陵县有一个白首山,就在聚仙寨的东侧。

  这时她已经在洛道,独自一人,尽自己所能帮助这里的百姓。较之巴陵,洛道不但与山青水秀搭不上边,而且还很凄凉。她每日都在忙碌,沾枕便能睡着,难得有些空暇,炼蛊也是件不能分心的事,也就很少想些有的没的。

  直至这一日,村里一位同她关系还不错的姑娘提到白首山,青萱愣了愣,终于不得不想起明祛来。原来那日他们看日出的地方,实际上已属白首山地界。都说白首不相离,他们却偏偏正是在那里作别,实在是命运捉弄。

  回想那天上午,她在平台上醒来,发现明祛不见了,也只道他是离开一下。等到苦等不回,她回到解语寺询问释智大师,才知道明祛已经走了。

  “阿弥陀佛,明祛小师父有话留给女施主。”释智大师双手合十,缓缓道,“女施主独下扬州,万事皆要小心。洛道不可久留,往东便是扬州。路上应会遇到不少七秀坊与藏剑山庄的弟子,遇事切勿逞强,可向他们求助。”

  青萱心中委屈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,最后干脆坐在地上大哭了一场。她怀里还抱着明祛的僧袍,若没记错,明祛就是用这件僧袍为她在白龙口挡过雨。

  她想难怪明祛今天这么好,突然要带她看日出,或许只是最后一次哄她开心。早知如此,她宁愿不要。

  “哎……”叹一口气,青萱勉强自己不表现出难过,却也不愿再继续听白首山的故事,转而道:“今天没什么事情,我去找个地方练武。这些天照着秘籍学了不少招式,可都还用不熟呢。”

  “诶,你等等!”那姑娘拦住她,非要从屋里拿了两块饼,用油纸包好了塞给她,“每次回来你都说吃过了,我才不信呢。”

  青萱就轻轻一笑,收下了。

 

  这一次练武,没想到会成为青萱前往扬州的推力。

  按村里朋友调侃她的话说,大家出门带点礼物猎物回来都很常见,捡着个人回来的,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。而且这公子一身华衣,单单武器就一定不便宜,却刚巧受伤为青萱所救,这可不就是我们青萱的厉害之处么?

 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,青萱被说得窘了,只得笑骂:“你们没见他受了伤么?还让不让人休息了。”好不容易才将那几个好事的撵出了屋子。

  掩上门,身后传来爽朗的轻笑声。青萱回头,见本该躺着休息的人正倚着床柱,投来的目光里也尽是笑意。

  “你笑什么,”青萱道,“还不是因为救了你,他们才笑我。”

  “笑你很可爱啊。”那公子还是笑,看青萱有些羞恼的样子,这才收敛了神色,坐正身子抱一个拳:“在下叶衷白,乃藏剑山庄弟子,此次返回山庄,不料被仇家埋伏。承蒙姑娘相救,衷白不胜感激,若姑娘有任何要求,尽管开口便是。”

  青萱听罢,盯着这俊逸公子哥又看了一会儿,道:“所以,你是说你叫叶衷白,是吗?”

  “……是啊。”

  “哦,”青萱摆摆手,“下次直白点嘛。你说的,好多我都听不懂呀。”

  叶衷白先是一怔,继而大笑,笑得扯痛了伤处,又倒抽一口气。

  “活该!”青萱骂,走过去把人按回床上,“你这人真奇怪,不是赶着回什么山庄吗?还不快把伤养好出发。”

  “是是是,我奇怪。”叶衷白还是微笑着,躺是乖乖躺好了,非要将自己的剑放在床边。

  青萱依他,从桌上拿了一把小的过去,谁知叶衷白连那柄重剑也要。藏剑山庄的重剑大多是玄铁铸造,青萱哪里抬得动?就是刚才回来的时候,也是叶衷白自己在迷糊间拖回来的。于是这样一来,青萱更不想管他了,丢下一句:“就那把凑合吧”,转身出去了。

  叶衷白看得好玩,待青萱离开,自己下床把重剑取了过来。想到这苗疆姑娘种种有趣之处,不自觉又笑了很久。

 

 

· 第十五章


  叶衷白受的都是外伤,以藏剑弟子的体质,不出两日已经无碍。村里的人都很善待这位受伤的客人,叶衷白蹭吃蹭喝两天,临走自然也不会亏待大家。

  对于藏剑山庄,青萱其实没什么概念。即便是她从五毒出来前,几位好友给她恶补江湖知识,她所记下的也不过是几句话,诸如:藏剑山庄的人啊,都是一身金灿灿的,随身带着两把剑,大小还不一样。

  简单来说,她没想过叶衷白是很有钱的,而且这个有钱的程度,据叶衷白自己说,在他们山庄并不算很有钱。

  “我听村里人说,你也是要去扬州的?”推搡半天总算把钱塞给了村长,叶衷白转头问身边的青萱。

  青萱已经被白花花的银子惊呆了,迟了一下才答:“是啊,我从苗疆出来,原本就是想去扬州看看的。”

  “那一起走呗,”叶衷白很自然地提议,“洛道不是久留之地,你在这儿能帮的也都帮了,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。就当是护送我,我们一起去扬州如何?”

  “我……”青萱还是有些犹豫。

  她何尝不知洛道危机四伏?之所以滞留这么多天,无非纠结于一个选择:是往东去扬州,还是北上洛阳,去少林找明祛?

  “还是说你信不过我?”叶衷白换了个拐骗……不,引导方式。

  “没有没有。”青萱连连摆手。

  经这两天相处,她发现叶衷白这个人虽然看起来轻佻,实际上是个不错的人,帮着村人做了不少事,认真的时候给人很可靠的感觉。她不是不相信叶衷白,只是解决不了自己的心,可这又不能说出来……

  “哎!”她皱眉叹气,实在做不了决定。

  “这么漂亮的脸蛋,皱眉可就不好看了。”叶衷白伸出食指,正点在青萱眉间,顺势将脸凑近了,笑道:“我看到你的脸上写着:‘我、做、不、了、决、定、啊!’”

  “……叶衷白!”青萱一巴掌拍开那张脸,却忍不住笑了,好像突然间烦恼消散了,她不再踌躇,知道怎样的选择才更像自己。

  转过身,她向借住的屋子走去,步伐已经许久未曾如此坚定。叶衷白在她身后问:“你走还是不走呀?”她微微一笑,没有回头。

  她知道,叶衷白是含笑问的。他懂她。

  从与明祛分开以后,其实她一直都迷失了自己。感情固然重要,因此而迷惘却太不理智。所以她还是出发了,去扬州,遵从最初的愿望。

  没有明祛,青萱也还是青萱。

  她总有一天会去少林,但不是现在,因为现在她还没有做好觉悟。如果不在一起,她还是一样地喜欢着他,那么到再见面的那一天,她不希望自己还会有任何迟疑——她希望自己可以勇敢地问他,你的心中有佛,可也有芸芸众生?而那芸芸众生里,可也有我?

  什么佛理,什么佛戒,她不懂也不在乎。

  佛门净土,若当真自在心中,她也不要那一整颗心,只要小小的一处,能写得下青萱二字,也就足够了。

 

 

· 第十六章


 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,节度使安禄山于范阳起兵。

  十二月十三日,东都洛阳沦陷,天策兵将退出天策府。

  次日,中原五大门派响应号召,以少林为首,宣布暂停一切江湖争斗,助力平定安禄山。

  这一年冬天,天下大乱。

  作为江南大城,扬州向来偏安一方,因而战况传来的时候,许多百姓都如从梦中惊醒,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自己远方的亲友已身处战火之中。

  藏剑山庄的集结令早已发出,叶衷白主动请命前往少林,确保少林与藏剑之间消息畅通。青萱这阵子一直在扬州逗留,叶衷白时不时回来找她,自然明白她的心意,路过扬州便将她一同带去少林。

  从扬州去少林有两条路,一条是先返回洛道,北上洛阳;另一条先朝北去,途经金水镇,转而西行。这两条路全部要经过洛阳,在现在的情况下哪条都行不通,叶衷白在与同行的一位七秀弟子商议过后,决定先去金水镇,之后不从洛阳绕行,直接翻山直奔少林。

  路途艰苦,好在三人都不寡言,边走边聊也不乏味。

  那七秀弟子同青萱是差不多的年纪,名叫泠儿,是七秀之首叶芷青门下。这姑娘是个调皮性子,见叶衷白对青萱很是照顾,便经常要调侃他们。叶衷白的脸皮厚比城墙,随她怎么说都不怕,有时还会顺着说:“我便是喜欢青萱妹子,你吃醋么?”

  照例嘛,是要被青萱御蛊折磨一番。

  叶衷白对自己的感情,青萱不是感觉不到。不过这藏剑公子一贯风流,动了几分真情谁说得准,她就索性当不知道,想着过段时间,等叶衷白的新鲜劲过去了,自然会把她忘掉。

  倘若知道青萱这番心思,叶衷白倒不知会做何感想。

 

  到了出发后的第七天,三人起了个大早,打算在今天把最后的路程走完。

  三种门派轻功之中,飞跃最高、也最华丽的,毫无疑问是藏剑轻功。泠儿对藏剑轻功艳羡已久,又带着打趣的意思,憋了好几天的坏心还是没有忍住,嗲声说道:“衷白哥哥,人家飞不动了,你背人家嘛!”

  粉黛佳人,吴侬软语。便是青萱听着都要酥了半边身子,何况叶衷白?

  偷瞥一眼旁边的青萱,他尴尬地干咳了一声,道:“泠儿别闹,你这不是故意整我吗……”

  “泠儿泠儿,你都喊得那么亲密了,背一背又怎么样嘛?”泠儿不依不饶,哪管叶衷白辩驳她本来就没有姓氏,见青萱也大有起哄的意思,自然更是装傻发嗲极尽能事。

  最后叶衷白被缠得没有办法,当真背了泠儿一段,一边背一边讨好,还要担心被青萱误会,实在是苦不堪言。等放了泠儿下来,为了“公平起见”,他真想也背青萱一段——当然,只是想想而已。青萱一定会果断拒绝,说不定还要挤兑他两句,到时候下不来台的可是他自己。

  哎,何苦啊何苦。

  叶衷白仰天长叹,被泠儿的扇子糊了一巴掌,耳边听见青萱咯咯的笑声,也就跟着笑了。

 

 

· 第十七章


  来到少林,方丈自然是要见的。叶衷白和泠儿有师命在身,青萱则大可不必。

  她来少林,无非是寻明祛。

  寺门口的小和尚说,明字辈的师叔近日都在闭关苦练,不过藏剑山庄和七秀坊的使者都来了,也差不多该出关下山了。青萱问了具体,知晓大约明日中午可以见到明祛,心中有期待也有害怕,独自一人在寺门前站了许久。

  叶衷白与泠儿出来的时候,青萱正坐在寺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上,兀自发着呆。泠儿机灵,一眼看出她有心事,扯了扯叶衷白的袖子问:“青萱怎么了?”

  “我怎么知道。”叶衷白苦笑,心中已猜到七分,只是不想说出来。青萱早将同明祛的事情告诉他了,此番前来少林,他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。没想到青萱当真一刻也等不及,他们不过进去了不到一个时辰,她就已经打听过了。

  结果是什么呢?

  看青萱的样子,显然还没有见到,可她究竟问到了什么消息,叶衷白是既想知道又不想知道。

  情这一字,委实玄妙至极。他对青萱可说是一见钟情,奈何两情相悦永远是世间难事。就只好劝自己看开一点,喜欢上谁这也不是第一遭,就算这次不知为何用情深了些,船到桥头自然是会直的。

  就这样,那边青萱发愣,这边叶衷白也走了神。泠儿来回看看,好像悟了什么。

  她们七秀坊里都是姐妹,这种事情还能少么?但她一个旁人,别说干涉,就连插嘴的权力也是没有的,又能怎么办呢?只能掏出扇子,这边拍一巴掌,那边敲一下头,先假装自然,再顺其自然了。

 

  因为泠儿不愿住在寺里的缘故,三人这一晚是在寺外的村子住的。青萱与叶衷白都是一夜无眠,前者在屋内辗转反侧,后者在瀑布下的潭边练了半夜的剑。

  翌日风和日丽,叶衷白陪着青萱再访少林寺,泠儿推说身体不适,没有跟去打搅。两人缓步走向山门,看过一路风景,平素多话的叶衷白没什么精神,偶尔偏头,看见青萱紧抱着明祛那件僧袍,像在赴一个神圣的约。

  他是哪里比不上那个明祛呢?

  在青萱不多的描述中,明祛是个极老实的和尚,长相端正,品行更端正。这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,他也可以做得到。

  难道就只是因为先来后到么?

  叶衷白咬咬牙,忍着满肚子的不甘心。

  人就是这样,要失去了才明白有多喜欢。他知道明祛也有一段时间了,却从未如现在这般在意,因为他总以为自己还没有那么喜欢青萱,还能够收手。可现在,站在少林寺威严的山门之前,他注视着青萱将僧袍小心翼翼地交给看门的小和尚,一颦一笑,不是为他,而是为另一个人,这过程里的酸涩当真难挨,叫他心肺都要疼起来。

  “——你能不能不去找他?”

  在意识到之前,话已经出了口。青萱却只是回头看他,像是没有听清。

  那双眼睛看的是他,可叶衷白清楚,青萱的心思半分也没有在自己身上。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,他上前几步,一把抓住青萱的手,终于把所有心里话都倒出来:“青萱,别等他了好不好?你们是两路人,你这样是何苦。我……我待你是真心的,或许平日玩笑开得多了,可——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青萱打断他,头垂得低低的,手在发颤。

  没有别的话,只有三个字:我知道。

  叶衷白咬住了唇,什么都给这一句堵了回去,手上的力大了些,捏得青萱手腕发红,却谁也没发觉。

 

 

· 第十八章


  叶衷白会和明祛当场吵起来,青萱多少是有预感的。可他们竟然还会打起来,这就真的让她始料未及了。

  走出山门的时候,明祛还是那个质朴敦厚的样子,眼中一片淡泊,好像什么都不在意。青萱慌慌张张地抽手,叶衷白却不放,俊朗的面庞上满是坚定,隐约也有几分哀求。

  “是他离开你的吧。”叶衷白说。他看的是明祛,声音刻意提了几分,就是要明袪听到。

  然而明祛却只是淡淡开口,问:“两位施主找小僧所为何事?”

  叶衷白一怔,感到青萱的手颤了一下,转头看去,见她死死咬着下唇,眼里写满了无措。

  千猜万猜,青萱不曾料到这样的开场。

  面前的明祛是那样陌生,像一个萍水相逢之人,甚至还要更疏远一些。数月前的种种片段还在她的脑中,开心的、不开心的,闹过别扭,但彼此包容。这些回忆现在都变得虚幻,好像不曾发生过。

  她只能努力回忆,努力逃避这一个陌生的明祛。如果不这么做,她知道自己早就转身逃跑。

  “你就是个懦夫!”

  最后是叶衷白一声怒喝下了战帖,长剑锵然出鞘,剑气直指明袪。

  自小就是个少爷,叶衷白为人心高气傲,最受不得激。他骂明祛,仿佛拳头砸在了棉花上,于是越骂越恼火,终于到了拔剑的地步。藏剑招式大开大合,剑气与金光叫人眼花缭乱,一时间草飞叶舞,连青萱都不得不避一避。

  “快住手!”青萱寻不到空隙阻止,只能着急地大喊。守着山门的两个小和尚也看得慌神,简单一商量,其中一人奔回寺里通报去了。

  这一架打得一发不可收拾,叶衷白好勇斗狠,打起来就忘了分寸。明祛本来不想同他斗,然而山门前就这么一块小地方,不下十招他就被逼到无路可退,加之心里想到方才青萱与叶衷白的拉扯,也自然不是毫不介怀,索性也不顾其他,一招金刚怒目,正式应战。

  “这还像点样子!”叶衷白冷哼一声,啸日切换心法,重剑带起一阵风浪。

  “我与青萱之事,轮不到你来插嘴。”明祛向后飞退,知道藏剑在重剑心法下不可硬抗,再错身时掐住时间,金刚诀护身,拉开距离就是一式捕风捉影的连招。

  “你既然当初抛下青萱,现在又何必要来见她?”云栖松已开,叶衷白避也不避,就这样原地站定,轻剑横置身前,冷笑道:“明祛,你若当真一心向佛,该怎么做,不用我教吧?”

  “——你们别吵了!”

  青萱眼看着两人边吵边打,心里又气又急,生怕他们之中任意一人受伤。此时终于找到空隙,她赶忙掠身上前,挡在两人中间,出言制止。

  一边是她的心上人,一边是她的好朋友,她连帮都不知道该帮哪方。

  “你配不上青萱。”甩下最后一句,叶衷白还剑入鞘。

  明袪则紧紧捏着佛棍,微低着头,不知是什么神情。

  青萱心中难受,很想问问明袪究竟是怎么想的,却又开不了口。她方才甚至一度怀疑明袪失忆了,或者说,她是希望他失忆了。因为若非如此,她怎么也想不通,为何明袪分明还与自己一样,记得所有事情,记得曾经他们是怎样亲密,却要做出这么冷漠的样子来。

  “明袪……?”她唤,有一点胆怯地试探。

  明袪微微别开头,不说话。

  “跟我回去吧,”叶衷白劝,“跟我回去,青萱。你明白你们不合适。”

  青萱抿着唇,深深吸了一口气,眼睛虽然酸涩,却哭不出来。她还不能放弃。她告诉过自己,再见明袪,要坚强地告诉他,她做好了受伤的准备,只求一个在一起的可能。

  “我……想过要问你,”她鼓起了最大的勇气,上前一步,“我想问你,为什么不告而别,连挽留的机会都不给我。还想问你,你的心中有佛,可也有芸芸众生?而那芸芸众生里,可也、可也……”

  ——可也有我?

  青萱有些哽咽,这一句话终究没有说全。

  她不知道明袪是不是听懂了,但她想是的,因为明袪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。

  “你走吧。”他轻轻地说。

  尾音在风里消散,带着无处落足的彷徨。

 

 

· 第十九章


  “你走吧。”

  这时候谁也不知道,这竟会是青萱听到明袪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  变故在那一个当口突生,他们谁都没有准备——世事总是如此,谁又能逃得过命运捉弄?上一刻纠结于儿女情长,下一刻直面生离死别,想来也是常有之事。

  只是叶衷白怎么也想不到,他们三人间的这一段纠葛,最终竟要因他而了结。

  当他突然发觉自己动弹不得时,耳边听见的是青萱的惊呼,眼前闪过的是青萱大惊失色的面容。这一刹那,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意识到,他喜欢这个姑娘,心中容不下第二个人。

  可是有什么用呢?

  他还来不及告诉她,他有多么珍惜她,却要眼睁睁看着她飞身过来,替自己挡下一击。

  伴随青萱一声呻吟,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,叶衷白不用看也猜得到,这是烈日斩,明教标志性的招式。自从招惹了江湖悬赏,叶衷白早就摸透明教的路数。这不是他第一次受到偷袭,甚至他都能猜到暗杀者下一招会是什么,可他方才招式用尽,又在大意间中了缴械,此刻竟毫无还手之力。

  霎那间眼前又是金光一闪,叶衷白眯了眯眼,隐约见到虚空中一道巨大的佛身幻光。

  这是明祛在为青萱施展舍身诀。

  这佛门神技叶衷白很小的时候便听说过,如今亲眼得见,震撼难以言表。那名前来暗杀的明教弟子足足打完了一套杀招,强挨下来,非死也残,若不是有明祛为青萱分担,现下青萱恐怕已为他而死。

  纵然如此,无非换得两人承伤。青萱嘴角沁出一丝鲜血,勉力将虫笛置于唇边,诡秘的笛音难成旋律,一曲千蝶吐瑞,才起了个头便吹不下去。

  “碍事!”那明教弟子低骂了一句,心谙机不可失,干脆转而袭向明祛。

  杀不了叶衷白,本想着杀了这女人也可叫他撕心裂肺,谁知道半路要跳出这么个臭和尚。隐身已破,唯有硬拼,尽管明教只是精于暗杀的门派,但明祛间接挨了他大部分的伤害,补个刀还不容易?

  “明祛师叔!”“不要——!”

  那守寺的小和尚同青萱一同高呼,叶衷白也总算解开了束缚,只是自知为时已晚。只见明祛喷出一片血雾,陡然向后跌飞,重重砸在山门之上。

  就在那同时,青萱脸色一变,随即也喷出一口鲜血,整个人瘫倒下来。

  电光火石间惊变迭起,场面之乱非三言两语可以形容。这一边叶衷白慌忙去接青萱,那一边明祛发出嘶吼般的暴喝,阳性气劲如同烈焰,随一招一式生生不息,直冲那明教弟子而去。

  “你对她做了什么!”盛怒中的明祛几乎丧失理智,奋力挥出一棍,将对方的双刀击飞。

  那明教弟子被震得双手发麻,自知心脉受伤、命已不久,索性也不再抵抗,阴测测地笑道:“你问我,不如问问这位姑娘,什么是生死蛊。”

  “生死蛊?!”明祛一怔,猛地转过头去,看向在叶衷白怀中奄奄一息的青萱。

  朝雾散时,白首山头。

  他怎么没有想过,青萱为他种下了生死蛊。

  “情之所依,心之所系。代君受命,保君平安。”

  他看见青萱嘴唇微动,声音轻不可闻。反倒是那明教弟子带着嘲笑的声音,那语调诡怪的中原话,将这十六个字刺进了他的心里。

  “我佛慈悲……”

  闻讯赶来的方丈双手合十。

  明祛仰天长啸,终于反手拍出一掌,将一切了结。

  其实他从来不是无情。

  这些日子在少林清修,他从未忘记青萱。她是他逃离尘世的原因之一,是他放不下的执着。今日再次见面,他的波澜不惊只是表面,心中的痛苦与矛盾谁又能知晓。

  他不是没盼过青萱来找他。

  在一些辗转难眠的夜晚,他会取出青萱的画像,想起同青萱相处的点滴。她的眉眼精致秀气,身上的银器总是叮当作响;她在他半梦半醒间徘徊,笑嘻嘻地叫他“大和尚”,或是带着忧伤的神情,唤他明祛。

  这些回忆缠绕着他的心,让他透不过气来。

  此去经年,亦将是一份绵长的痛苦。

 

 

· 第十九章


  冬,终也。万事终了。

  天宝十四年的冬天,叶衷白在少林山脚下寻了一处地方,与泠儿一起葬下青萱。

  他在坟前守了三天三夜,不吃不喝,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。泠儿初时陪他一起哭,哭完了擦干眼泪,说:“你这样消沉又有什么用?青萱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。”

  “不然呢?”叶衷白问。

  泠儿也说不出。

  女儿家多愁善感,到傍晚的时候,泠儿再也呆不下去,便死死抿着唇,独自跑开了。留下叶衷白一个人,在夕阳的余辉里独守孤坟,心中回荡着青萱临死的那一句:代君受命,保君平安。

  他明白,到最后,青萱心里也没有他。可他心里有这样一个苗疆姑娘,不知凭了什么,在他生命中镌刻下一道深深的印记。

 

  明祛离开前来过这里,那时叶衷白还守在坟前。

  他看到明祛穿着青萱送回来的那件僧袍,脚踏云纹布靴,颈间挂一串大佛珠。这是他与青萱初见时的装扮,青萱说过。

  “你来做什么?”

  他问了一句,见明祛摘下佛珠,俯身放在了坟头。

  冬末寒风刺骨,明祛双手合十,如劲松般站得笔挺,娓娓道:

  “人生在世,如身处荆棘之中。心不动,则人不妄动,不动则不伤;如心动则人妄动,伤其身痛其骨,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。

  “然,如何可使心不动?

  “曾经执着,方知如何放下。明祛此生愚钝,心动,心死,方知缘生缘灭,自有定数。

  “青萱,珍重。”

  明祛说罢启程,未曾转身一次。风将他的衣袂吹得翻飞,素色僧袍渐渐远去。

  叶衷白听泠儿说了,明祛要去云游四海,帮助乱世中孤苦无依之人。他想,明祛是得了解脱、悟了真理了,那么自己呢?

  自己是否还要带着伤痛,在这战乱间漂荡下去?

  他想了很久,也想了很多。

  最终还是回到少林寺前,长长一跪。

  收他的师父说:佛度有缘人,但是能否真正得到度化,还凭你自己的造化。叶衷白点头,说徒儿知道,剃发受戒,拜入了少林门下。

  从今以后,世上再没有叶衷白。

 

 

· 终章


  多年以后他回过藏剑山庄。

  曾经习以为常的金碧辉煌,明明在记忆里那么气势恢弘,重新看来却竟然庸俗不堪,显得浮夸又虚伪。

  二十年多前他在这里入门,第一次扛起重剑,走出楼外楼时远远展望,好像有睥睨天下的力量。如今颠倒了面向,他仰头望着“楼外楼”三个大字,手中的佛棍太轻,怎么比得上重剑的分量;脚下的步子却太重,重得他挪不动,好似每次抬脚都要牵动许多回忆。

  那时战火已经稍歇,他下山历练,师父要他去藏剑山庄了结尘缘。他便在山庄住了两日,第三日出发西行,沿长江游历。

  他不再想起青萱,她属于他的过往。

  新的故事,应该有新的人讲。

 

 

【END】

 

注1:浮云寺内描写部分借鉴游戏内原句。

注2:生死蛊与舍生诀效果或与游戏中不完全相符,对佛理的引用与阐释亦或有谬误,望读者谅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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