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　Chapter 5

　　蓝色充斥了梦境的每一个角落。

　　他看到手术刀、无影灯、白色衣服的人，和各式各样的仪器。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，WICKED是好的，一切都将改变。他感到了疼痛，聚集在他的后颈和头部，不知名的液体包裹着他的身体，他在强烈的窒息感中惊醒。

　　天光微曦。

　　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无法回神。那些梦中的碎片是幻想还是他曾经的经历？正如他确定自己不了解农业一样，他觉得自己对人体应该曾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，不然他的脑海里不会跳出诸如“脊髓神经”和“厌氧细胞”这类的词汇。所以他曾是一位医务工作者吗？以自己这样的年纪？

　　还有，WICKED又是什么人或者组织？它在改变什么？这改变发生在过去、现在，还是未来？

　　太多疑问了。这实在不算一个好梦。他坐起身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，单薄的衣衫被濡湿了一片。有一滴汗自额角滑落下来，他抬手去擦，手在脸颊旁停顿了一秒，转而摸向自己的颈后。那里没有任何异样，或者是，他觉察不出任何异样。

　　这个时候，能为他答疑的人恰好走了进来。

　　“Thomas，今天醒得很早啊。”Vince微笑着向他问好，“睡得还好吗？正好我要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
　　睡得不怎么好，Thomas在心里答。“我也有一些问题想问你，如果你方便的话。”

　　“我知道我知道，你有无数的问题，我会将它们列入作答考虑的。”一脸“我早知道”的表情，Vince摆了摆手，催促道，“赶在早饭之前，咱们有事要做。暂且收起你那些问题吧，先跟我来。”

　　“……好。”

　　他们一前一后地出了帐篷，晨光落在避风港——Thomas昨晚才刚知道这里有名字，就叫做“避风港”。有些帐篷的门已经卷起来了，这表示这些人已经起床了，门帘旁有几根布条在微风里飘荡，Aris提过它们上面缝有帐篷成员的名字。

　　经过某个区域时他闻到了香味，很像是马铃薯烤熟以后的味道，Vince远远地和一位正在做早饭的黑人少年互道了早安，并转头告诉他那就是这儿的大厨Frypan。他还见到了Gally，一大清早这位“Builder”的领袖就忙活起来了，指挥三五个少年把一些木头固定在一起，身边是一个棚子的雏形——很可能就是前一晚Minho声称要帮忙搭建的那一个。

　　Thomas很享受这种把人名、特点以及行为对应起来的感觉，把各种凌乱的线索规整在一起，形成对一个人的完整印象。他也自信很擅长关联记忆，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了解这里所有的人，就好像他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他们似的，现在只不过是需要记起。

　　“这里看起来挺平静的，不是吗？”Vince领他沿着海岸线漫步，视线追逐着起起伏伏的海浪，“我知道很难相信，但以前并不这样好。我们有过黑暗的日子，害怕甚至恐慌，也失去过很多孩子，终于一路克服了过来，建立秩序，缔造平静。”

　　“嗯，”Thomas似懂非懂，“为什么和我说这些？”

　　“因为你与众不同。”Vince停下了步伐，在一块丛林边缘的巨大石碑前，“Thomas，你充满好奇心，想要探究所有的事情。但你是我们的一员了，我希望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。”

　　Thomas望向石碑。很难想象这么大的石块是怎样被挪过来的，也许以Gally为首的“Builder”们花了大工夫在它的搬运和研磨上。石碑的上面刻了许许多多的名字，有个别是他已经知道的，大部分都还陌生。

　　Vince拾起石碑旁的一把小刀，递到他的手里。

　　他知道他该做什么。

　　“如果你不介意我问问……”Thomas犹豫了一下，确认Vince并没有表现出反感或抗拒，“那些被划掉名字的人，他们发生了什么？”

　　“就像我刚才说的，”悲伤令Vince的话语变得轻缓，“黑暗的日子，Thomas。”

　　他沉默下来。

　　这样模糊的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，但Thomas明白，不是追问的时候，Vince也不是他该追问的对象。他握紧了小刀，开始在石碑上刻划自己的名字，很高兴Vince愿意在这段过程中对他讲述一些东西。

　　“我们之所以将这里命名为避风港，是因为这里相对安全。有些人认为我们被困在了这里，的确可以这样说，但是这未尝不是件好事，因为丛林与海的外面都比这里危险得多。男孩们不愿意放弃，所以我们有了‘Runner’。也许在不久的未来我们就能够安全穿过丛林，更大的世界等着我们，但在那之前，我希望我们能够足够安定。这就是我想让你记住的。”

　　Vince语重心长，有一刹那Thomas那颗躁动的、充满求知欲的心的确被安抚了。他抿唇点头，刻完了最后一笔，把小刀放回原来的位置，起身时感到肩头一沉。Vince厚实的大手按住了他，力道很重，像要通过这个动作为他加深印象。

　　“Thomas，”他听得出Vince的沉痛，“偏激的想法会令团队不安稳。我们失去的已经够多了。”

　　他还能说什么呢？

　　这一刻Thomas是真的能够理解Vince，这个男人一定承担了很多。他一手建立了这里，并且守护至今；他迎接每一个来到这里的孩子，给他们讲述这里的规矩，告诉他们不必慌乱；他保守着诸多秘密——是的，Thomas很确定这一点——Vince知道得太多，说得却太少，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分享信息的尺度，为了防止孩子们生出“偏激的想法”，为了维护这片乐土的平和。

　　“与众不同”，Vince这样形容他。当然说者和听者都不含恶意，但他们都理解其意，与众不同在这里等同于危险。Vince希望所有人都耽于安逸，而Thomas偏偏不想。他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很特别，像一颗边角锋锐的石子，卵石接纳他，他却不能融入。

　　Vince说他是这里的一员了。

　　他真希望是。

　　可是并非所有石子都会被海浪冲刷掉棱角，欺骗自己是Thomas永远不会做的事。他也是永远不会改变的，而且相信在这些看似已被磨圆的人里还有他的同类，例如Brenda——身为二把手却会偷偷干些不稳重的事；又例如Minho——如果这位出色的“Runner”已向苟且的生活屈服，为什么还要天天冒险往丛林跑呢？

　　所以他们是我可以求助的人，Thomas暗自想到。

　　他们或许能帮上忙，就算不，也会是更好的咨询对象。

　　

　　

■　Chapter 6

　　Thomas迅速找上了Brenda。

　　如她曾定义的，他的确是个行动派。而Brenda对于他这么快就缠上了自己也不是很惊讶，就是表示有点烦，因为除了应付提问以外，她还要一次又一次地对那些八卦人士辟谣，他们俩没有一见钟情，更没有如胶似漆。

　　“这都是你害的！”Brenda看起来快要动手了，“听着Thomas，我是在干正事。我每天要把整个地区检视一遍，你令我看起来就像在带你观光！”

　　“如果你肯回答我的问题，我就不必这样软磨硬泡了。”Thomas不紧不慢地跟着她，心态平和。他们已经早过了你追我赶的初始阶段，Brenda并不能甩掉他。

　　“好的，好极了。”一个大白眼翻上天，Brenda看上去认命了，随手揪住一个路过的男孩，“嘿Anthony，今天过得如何？你帮我去菜地问问情况怎么样？”

　　“嗨Brenda，事实上Gally刚叫我……”

　　“你一定很空闲。”

　　“我……好、好吧，对我很空闲。”

　　“多谢了！”Brenda感激地笑道，仿佛刚刚满脸写着“你胆敢拒绝”的不是她，“要是菜地有什么需求，你就直接去汇报Vince，Gally问起来的话让他找我。”

　　“好好好。”男孩点头如捣蒜。

　　于是Brenda满意了。她挥了挥手，目送Anthony小跑着去执行命令，回过头瞥了一眼Thomas，“这下子你可如愿了。走吧，咱们找个地方坐着说。”

　　Thomas顿时觉得自己脚步都轻盈了起来。

　　他们稍微紧步走了一会儿，Thomas本以为Brenda会带他到一个帐篷或者木棚之类的地方。然而实际上，Brenda是在驻地里找了两张小木凳，他们把凳子搬到了海边坐下。这样当然也不坏，海风习习拂面而来，波光粼粼倒映阳光，只是有点过于出乎Thomas的料想罢了。

　　“你看这片大海，”Brenda是这样开场的，和Vince早晨那番话有点像，“以前它可不这么平静，更准确地说，是在某个阶段不平静过。它现在的样子让我回忆起我们刚来到这里的时候。大约一年前，Vince、我的养父Jorge和我载着一群青少年到了这儿，就用那艘大船。”她摇摇指了一下不远处，那里停泊着Thomas一来就注意到了的一些船只，“最初的一周情况还不错，我们在海岸地带安营，睡在简陋的吊床里，有计划地试探丛林里有什么，Vince和Jorge利用有限的武器设置了一些防卫措施。但是好景不常，‘他们’很快就有所行动了。”

　　“‘他们’？”

　　“就是把你们这些菜鸟送来的人。‘他们’对这片海域动了手脚，可能是利用声波什么的，我不知道。每到傍晚就开始波涛汹涌，根本无法出海。”

　　“可是昨晚……”

　　“是的，所以我才说，是在某个阶段不平静过，在你来前的一个月忽然停止了。”Brenda对自己被打断很不满意，她睨了Thomas一眼，“你可以尽管插嘴，直到我不愿意讲了为止。还有，接下去我要说的可就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了，我告诉你不代表你可以说出去，你懂我意思？”

　　Thomas颔首，竖起耳朵全神贯注。

　　Brenda娓娓道，“我们这里大部分的人都是随大船来的，人数有六七十，从立场上说应该分为三部分。第一部分是Vince和他的旧势力，他叫它‘Right Arm’，曾经算是个反政府武装，后来被围剿了，只剩下二十来个人。第二部分是我和Jorge，我是个孤儿而Jorge收养了我，我们发现了一车正在被运送的孩子，追踪过程中遇上了Vince，本着‘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’的理念，我们合伙了。最后一部分就是那车孩子，他们和你没什么两样，都被抹除了记忆，只记得自己的名字。”

　　“你们救下了那车孩子，然后开船逃到这里？”

　　“忽略过程的话，是这样的。”

　　“那么我是否可以假设，你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。”Thomas握紧了拳头，努力让自己不要因为激动而发抖，“我曾问过Vince三个问题——谁把我们送到这里？从哪里送来？还有‘他们’为什么这样做？你的讲述让我有理由相信，你是知道的。拜托了Brenda，告诉我你是知道的。”

　　“我……确实知道。”有过一瞬犹豫，但也只是一瞬，Brenda最终决定坦白，“真是太奇怪了，我信任你，Thomas。明明你只是个刚被送来的菜鸟，可我的心告诉我，你值得信任。只是在我说之前，我还是需要你发誓保守秘密。”

　　“我发誓！”

　　“Fine，”Brenda环视了一圈，确保没有他人能听见，“让我从理由说起。在旧大陆——也就是我们来的地方——一种病毒正在蔓延，大家称之为‘Flare’，会把感染的人变称‘Crank’，类似于行尸走肉。这种病症无法被治愈，但是这世上是有人能免疫的，而免疫体大部分是青少年，比如你，Thomas，你就应该是一个免疫体。”

　　“你怎么知道的？”

　　“因为你是被补给船送来的，而且丧失了记忆。很明显，你是‘WICKED’的资产。”

　　“——‘WICKED’！”梦里有人提及的那个“WICKED”吗？！

　　闻言Thomas几乎叫了起来，Brenda眼明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，“蠢货！你是怎么回事？你想让所有人都听到吗？”

　　“唔唔……”Thomas瞪着双眼，一把拉下Brenda的手，压着嗓子迫不及待道，“听我说Brenda，我听过这个名字，在我昨天的梦里！我听到有一个女人对我说，‘WICKED是好的’……”

　　“啊哈！”Brenda发出一声讥笑，“看来除了抹消你的记忆，‘WICKED’还尝试给你洗脑了。让我来告诉你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好事——他们抓捕那些被认为是免疫体的孩子，关在实验室里当作小白鼠研究，不断抽血说要提取其中的什么抗体，甚至为了刺激抗体的生成不断给孩子们施压，直到一具身体的价值耗尽，转而残害下一具……”伴随指控，Brenda的声调越来越高，幸好Thomas适时地按住了她的手臂，她做了个深呼吸，“……抱歉，我有些失控。我还没有告诉你‘WICKED’的全称吧？World in Catastrophe: Killzone Experiment Department，名字取得太妙了不是吗？真是冠冕堂皇。”

　　Thomas收回手，用担忧的目光注视Brenda。如果对方是个男孩，他肯定已经张开手臂揽过去了，但是对姑娘这样可不行。是以为了防止Brenda过度沉浸于“WICKED”的事，他强行扯开了话题，“Vince不主张回到旧大陆，是因为Flare病毒的存在吗？留在这里就安全吗？”

　　“Vince的确觉得这里比旧大陆安全，而且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免疫体。我们也从‘WICKED’……原谅我实在不太愿意说这个受诅咒的词，让我简称它为实验部。我们也从实验部带来了一些技术，足以应对个别非免疫体受到感染的情况，尽管不能治愈，但从免疫体身上提取的血清可以一定程度上控制病毒，延缓感染体向Crank状态的转化。”

　　“听起来理由充分。”不过Thomas不是这么容易会被说服的人，“你自己呢，Brenda？你自己怎么想，你也想一辈子留在这里？实验部并没有罢休，否则为什么还要不断往岛上送人？可是他们却不回收，让我们在这里安居乐业，这其中难道没有阴谋吗？”

　　“终于，你问倒我了。”Brenda扯了扯嘴角，悠远的目光落在远方的天水衔接之处。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过去的事了，Vince和Jorge都叫她不要想。她学会了做一个内心强大的人，把往事埋在心底，不再像个藏不住秘密的小孩子，什么都找人倾诉，直到这个下午。

　　直到在这个名叫Thomas的少年面前。

　　她没有理由地亲近他，他所问的她知无不言，好似她被安排好了要那样做。无关什么俗套的男女之情，她只是觉得他是特别的。如果这个枯燥无望的生活终将有一个终结，她相信那会是由Thomas带来的。

　　“我们就只能在这一小片区域活动吗？”良久，Thomas打破了沉默。

　　“还能去哪儿呢？没法出海的话。”Brenda淡淡道，“小艇没法用，我们试过几次了，那玩意儿靠电，但是一通电就会同步开启检测装置，有活人在船上就不开。”

　　“所以我被运过来的时候是‘死人’了。”Thomas开玩笑。

　　没想到Brenda顺着话道，“的确和死人没什么两样，陷入昏睡，像在棺材里飘过来的。”

　　“……棒极了，”Thomas尴尬地搓了一下手，指了指大船，“那它呢？还能用吗？”

　　“应该能，不过没有Vince的允许不行。我说过晚上的波涛也是一个月前刚停的，在那之前出海就等同于死。以前我们有做过几艘木船，都是活着出去尸体回来，还有人不要命地直接木筏出海，按说肯定翻沉，却也还是会飘回海岸附近。”

　　“是实验部的警告。”

　　“聪明。”

　　“那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严禁出海了。”Thomas思忖了一下，决定换个方向，“那丛林呢？这片丛林虽然看起来很大，不断往里走，总能穿过的吧。实验部的封锁仅限于海域，不是吗？”

　　“是啊……”

　　Brenda意味深长地拖了个长音，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腰和脖子，然后提起她的小木凳。

　　“该回去给Frypan搭把手了，”她拍拍Thomas的肩，“关于丛林的部分，我想你该去问问Minho。”

——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