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四点半，阳光已有些颓势，一旦适应了光亮，便丝毫不觉得刺眼了。Thomas调整完心情转过身，见Newt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，一下又把要说的话给忘了。

　　“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，但在那之前我想先问你几句。”Newt朝椅子的方向偏了偏头，Thomas终于听话坐下。如果之前几天发生的不能算数，这或许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相对而坐。

　　按说人还是这个人，也不是第一天认识，Thomas本来不该这么紧张。然而对着Newt那洞悉一切又偏偏不说的目光，他心里简直是七上八下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，又恨不得一股脑把所有话都倒出来，最后就憋出两个字：“你问。”

　　“两个问题。”Newt坐正了身子，腾出的手比出数字二，“第一，你所说的‘治好’我是哪种‘治好’，是让他消失，还是让我消失？”

　　Thomas一时答不上来。

　　他向Newt承诺会治好他的时候，还并不了解Newt的具体情况，只道Newt真的是患了抑郁症，所谓“治好”无非开解心扉而已。如今发现在Newt身上有两种人格并存，他目前完全想不到妥善的治疗方法，因为如Newt所言，主流观念的“治好”就是让其中一种人格消失——夸张一些来看，这种治疗方法何异于抹杀一个人呢？

　　“没关系，你慢慢想。”Newt似乎也不急于知道答案，又问下一个问题，“——第二，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带他走呢？既然你喜欢他，为什么不能选择陪他留下？”

　　“……你这个问题真是——”话到这里便说不下去，Thomas表情复杂，心里只想将Newt那颗绝顶聪明的脑袋剖开来看看。首先，他不喜欢他……不，也不能说不喜欢他，可是这个“喜欢”还有这个“他”都是说不清的事；其次，带走与留下的概念也不明确，他想的带走是让Newt从幻想里走出来，不要再抱着能感受到妹妹这样的错觉不放，Newt却问为什么不留下——他怎么留下？最后，这个问法本身就很刁钻，明明在问他解决方式，却非要和没有什么直接关联的“喜欢”二字挂钩，那就怎么答都不对，怎么答都暧昧古怪了。

　　思及最后一点，他不得不怀疑Newt就是存心开他玩笑，再联想那个催眠前吻他的要求……噢，停下Thomas，往要求想，别想着那个吻，就算它美好得让人怦然心动，现在也不是回味的时候。

　　“算了，就放过你。”心理学天才的名号可不是吹嘘出来的，注意到对方的视线往自己嘴唇上飘，Newt已然猜到了几分，只不过考虑到当场戳穿不太好，只是不自禁地笑了一下。

　　其实Thomas所料也没差太多，他确实存着些戏耍的心思，却也不尽然。他们之间的过往交集大抵也就是Thomas所记得的那些，不过既然说的是“大抵”，自然表明有Thomas不记得的部分——更准确来说，是Thomas压根不知道的部分。

　　譬如去年某个春日，他们同台领奖，他揣着不知缘由的窃喜，又用调侃与一点点骄傲来掩盖胆怯，酝酿了很久才说出一句看似随口的话：“噢，你就是Thomas啊。”少年的黑眸像墨一样黑，闪过一丝惊讶，兴许也称得上惊喜，点了点头不说话。他们都有点紧张，只不过一方看得出、另一方不知晓而已。

　　再譬如前年圣诞夜，系里给不回家的学生开了个Party，他们这些大三的早就对系内活动没兴趣了，只听说大一的学弟学妹都在准备奇装异服，才都决定来凑热闹。那天Thomas穿得倒还算普通，尖牙尖角尖尾巴，手执长叉，扮一只恶魔。他本也没注意到他，只是晚些时候在盥洗室门口捡到了这只醉倒的恶魔，身为学长的责任心油然而生，半搂半扛把人抬到了外面吹风。夜色如水，两个人坐在礼堂外空无一人的台阶上，Thomas认出他，竟絮絮说了好多话，一开始没几句好听的，到后来才听出那字里行间的嫉妒却是一份别扭的钦慕。

　　最后再譬如，缘分退到最初，他以学生会副主席的身份坐在第一排，在台下看新生代表发言。Thomas西装笔挺地站在演讲台后，口齿伶俐，眼神却分明像在看一地的白菜。他瞧得好笑，一眼看出这家伙心里有多没底，进而猜想他语速快也许不是真的口齿伶俐，只是紧张也说不准。可这些事后想起，竟然都由好笑变成了赞赏，因为Thomas的发言是那次大会里他唯一记得的部分，回忆时只看到魄力，看到冲劲与勇敢，看到那种即便忐忑也要故作镇定的执拗。

　　作为一个学弟，Thomas从未成为他的左膀右臂，反倒总爱当他的对手。现在想来，可能正因如此才让Thomas变得这么特殊。他总记得那一日迎新大会，有一个少年在台上熠熠发光，豪言壮志像要把天顶破，叫他边忍笑边将这个笨蛋记进了心里。

　　“噢……该死，时间快到了。”陷入回忆的感觉是这样好，连Newt自己都忘记了分寸。很遗憾Thomas还什么都没问，不过他们来日方长。

　　“什么时间？”Thomas似乎也刚从自己的思绪里出来，呆呆地问。

　　“我该回去了，不过临走前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……”Newt冲Thomas勾了勾食指，等双方靠近一些，才缓缓地眨了一下眼，将故意停顿的话语接续下去，“这个房间有监控，你知道吗？我们说的每一句话、做的每一个动作，我母亲都能听到看到。”

　　他压着嗓子说完，又缓缓眨了一下眼。Thomas几乎要跌进那份浮夸的神秘里，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棕眸卷入一个新谜团。

　　“——嗒。”

　　一声响指将Thomas拽出恍惚，他眼见Newt闭上了眼睛，重新倒进藤椅中。

　　直觉告诉他，再次醒来时真正的Newt又将潜伏不出，但他总得试试，况且还要跟Newt约定敲门密码的事。这种情况他吃不准能不能使用催眠专用的唤醒方式，思量再三，还是选择静静等候，一直守到了Newt自然醒来。

　　尽管告辞时已经六点，他还是婉拒了Newt母亲的晚饭邀请。他走出别墅，借着夕阳的余辉写下：被主导人格拥有主导人格的记忆，而主导人格并不能侵入被主导人格的记忆。

　　仰头看去，房内照旧有人在窗旁注视他离开，只是说来奇怪，更吸引Thomas的却是那窗帘，一眼让他想起不久前Newt的话与神态，再也挥散不去。